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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2023就已经过了一半了。之前我信誓旦旦地说这个夏天要多做点户外
活动,去认识新朋友,结果夏天一下子没了1/3,除了上班、写文、打游戏之外,
还是啥都没干。
希望诸位跟我不一样,都在享受夏天的气候和多姿多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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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燕歌行
第一百三十九章:乱世之兆
我和秦喜跟在刘青山身后,来到薛府的正厅。我的主公大人正在招待五台寺
僧兵团的领头人,看到我们进来之后,点头示意。
「韩良,秦兄,你们来了。」
薛家大小姐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浓密的黑发盘在脑后,圆髻前戴着一顶华
丽的金丝发冠,上面点缀着乳白色的珠玉。她穿的是上等蜀州云锦编织成的半臂,
轻薄华美的粉红色布料上绣着怒放的鲜红色的牡丹花。半臂下是素白色窄袖短衫
与长及地面的飘逸青色褶裙,可以看到精致的锁骨与修长的颈项下的一片雪肌。
普通的布料就算很单薄,当其用于制作形式繁复、层次丰富的燕朝贵妇华服
时,一整套衣物穿上后也会相当厚实,属于极为暖和的服饰。然而上等丝绸轻薄
细滑,哪怕多层穿下来也不至于会捂得太暖,正适合这种多层叠加的权贵着装。
当然,以薛槿乔二流高手的深厚内功修为,寒暑不侵,在二十多度的炎炎夏
日也足以从容地穿着两三层棉衣。
她腰板挺直,正襟而坐,仪容无可挑剔,唇边挂着一丝优雅的笑容,高贵典
雅的气质浑然天成。明明鹅蛋脸轮廓柔和,线条流畅的鼻梁也并不尖刻,按道理
来说应该会是个相当亲和温暖的样子,但细长的月牙眉下,清冷深邃的丹凤眼似
笑非笑,有几分礼貌的疏离,更有几分大家闺秀培养出的雍容大气,气质失之温
婉,却多了雪山般的冷冽空灵。正是冰肌玉骨,体态风流的第一等美人。
而薛槿乔对面坐的僧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一身土黄色僧袍,浓
眉大眼,鼻若悬胆,身材修长,哪怕剃了光头,也是个相貌堂堂,气质忧郁的美
男子。然而他眼神愁苦,胡茬灰白,额头皱纹深刻,像是经历了无数苦难和辛酸
似的,给人以未老先衰的感觉。
薛槿乔对我介绍道:「韩良,这位是五台寺的宗勤前辈,乃是圆奕主持的师
侄,青州白道的武林前辈,堂堂的一流高手,江湖尊称『悲苦头陀』,这次带队
前来支援青州战事。前辈,这是我的幕僚,龙头帮弟子,秦喜先生和唐禹仁的好
友,韩良。」
「秦师妹,庞师兄与贫僧素有交集,若不介意的话,唤贫僧一句师叔便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师叔。师叔叫我一声槿乔或者小薛即可。」
宗勤慈祥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对我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秦施主在敝寺
疗养时,提过韩施主的名讳与事迹,贫僧有礼了。」
我回礼道:「大师幸会,叫我小韩就好。多谢五台寺的诸位伸出援手。」
我们寒暄了几句后,薛槿乔正色道:「不知五台寺是否知晓最近的战况。实
不相瞒,青州的战事十分危险,若是叛军攻下濮阳,站稳跟脚,则必定会企图断
掉商丘与汴梁的通路。哪怕汴梁水陆通行无阻,面对成了犄角之势的濮阳与商丘,
陷入危机亦只是时间问题。贵寺派来的人手不仅是战力还是医术,都是能解前线
燃眉之急的援助。就是不知尚有余地,还是爱莫能助?」
宗勤眉头紧锁,答道:「贫僧亦与住持谈过青州的战事。五台寺虽然在青州
府内,寺内的弟子却向冀州与镇南拨去了大半人手,如今这支僧兵已是宗字辈与
真字辈最后剩下的人马了。只是,贫僧在来路上观汴梁驻军动静,似乎不像准备
即刻援助濮阳的样子?」
薛槿乔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说道:「师叔的观察没错,正是如此。田炜将
军在此地统筹全府战事,但对于濮阳的形势,青州军部则分化为两派。我等主战,
若是能在十日内调出兵马增援濮阳,或许能内外夹击,挫叛军锋芒使其退去。哪
怕只是让其无法合围,也足以让城内的军民喘口气。」
「然而军中的『稳重』派则认为不可轻举妄动,必须守好汴梁,确保青州粮
草畅通无阻。哪怕要牺牲濮阳,若能够拉长叛军的战线消耗他们的补给和人力,
便是战略上的胜利。」
我和秦喜不禁同时摇头。这种想法若是在冀州或者西凉这种农耕相对难以发
展,耕地不广的地方还有几分道理,但是在富饶肥沃的青州土地上,若是能在九
月底前攻破濮阳,那万顷良田的庄稼便能成为叛军攻打青州最牢固的根基。
军部的参谋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依旧如此力争,怕还是源
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毕竟已经有几十年没打过这个规模的仗了,谁也
难以判断局势。
宗勤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后,沉声说道:「贫僧不懂兵法战策,凡事但以
田将军之令为重。但本寺除了官府点名的僧兵与医者外,此行亦是携带了不少尚
未在祠部挂号颁发度牒的弟子。槿乔既是此行的领导人之一,这些多出来的比丘
便任由差遣。」
听了此言,我忍不住暗自点头。宗勤虽然表面上不得不完全听从军方调派,
但私底下明显是与我们一派的,将五台寺多出来的人手都交给薛槿乔管了。
燕朝的祠部负责管理僧道等出家人士,没有度牒不能当官府认可的出家人。
开国时这个制度是执行得比较严格的,任何正式受戒或者出家修行的人士都
得去官府注册,并且通过了官方认证后才能获得度牒,进行宗教方面的活动。后
来这个制度随着基层执行力的下降,也逐渐成了相当宽松的要求。
除了宗勤这种名传江湖,辈份颇高,或是手握寺内实权的和尚必须去获得官
方认可之外,大部分的普通五台寺弟子,与其他小山小庙的道士僧人都习惯了」
无证上岗「的做法。而官府虽然对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毕竟这种
制度的原本目标便是为了提防有人借着出家的由头募集私兵。所以听从官府宣召
的堂堂僧兵团虽然能顺手带上一批在官方没有正式登记的空白人士,但这种弟子
辈的存在肯定是需要宗勤背书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便拿你是问。也因此,宗勤
能够将其交给薛槿乔定夺行动,实在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
宗勤又问了几个关于青州战事的问题,低头思考了一阵后,有些疑惑地问道:
「槿乔可有派中长辈在此?昆仑乃是大燕武林的领袖,承陛下之命而行,哪怕在
战争期间需听从军部命令,亦有一定的自主权。你是这代的大弟子,但毕竟是弟
子辈,资历想来会有人质疑。若是冷玉仙使在此,吾等的主张亦将不得不被重视。」
薛槿乔的师父是昆仑派长老,一流高手冷玉仙使秦宓。秦宓是京城秦家家主
的亲妹妹,而且自己还是大燕朝廷的四品都指挥使,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除了
晋身先天或者封爵之外,已经位处女子身在这个封建王朝能所达到的顶级层次了。
除了这几层身份之外,她还是浪里挑花李天麟最看重的师妹。有着这对大燕
前五硬的拳头背书,任谁都得对她多出几分礼貌。
薛槿乔苦笑道:「李师叔与数个派中长辈坐镇冀州战线,家师目前在燕州照
看朝廷内事,剩余的派中长老都在镇南或顺安边界附近。濮阳势危只是七月才恶
化至如今的地步,因此之前暂无本派长老。庞师伯处理完镇南的事务便会赶来,
但九月之前是无法抽身的。圆奕住持特意嘱咐师叔领队,恐怕也有这层考量。」
宗勤长叹一声:「无论是战局统筹,医术,武功,甚至经营俗务,贫僧都不
是诸位师兄弟中最适合此行的人选,然而住持却没有选他们,想来已经是考虑到
这点了。我佛慈悲,若此层关系能帮助到青州黎民,也是一份功德。」
虽然两人的交谈有点藏着掖着的意思,但是我也大概猜到宗勤的身份不凡。
果然,两人敲定大概的方针后,宗勤对我友善地笑了笑:「小韩也许对我们
这老一辈的种种往事不熟悉。贫僧俗名乔如晦,出生于燕州乔家,乃是当地望族。
虽然已出家十数年,但在常人眼中,血浓于水,这层关系许是仍然有些作用
的。」
薛槿乔也说道:「宗勤大师当年是乔家的天才,是与我师父和李师叔同一辈
的青年才俊,入过燕武院进修也在朝中任过官职,哪怕是后来堪破红尘遁入空门,
也有着不容小视的影响力。更不用说他本身就是五台寺罗汉殿的高僧,堂堂的一
流高手,这下我们这方总算也有军部必须重视的人物了。」
「好了,正事谈完了,师叔与秦兄,我们准备了一席斋饭,若不嫌弃的话,
请留下来共餐一番。」
我们一起享用了薛府大厨精心准备的素斋。油焖春笋,千页豆腐,银耳莲子
羹,红烧芋头,甚至还有一道连我自己都做过的罗汉斋。但是与我随便添加食材
的做法不同,这道罗汉斋聚集了三菇、六耳、九笋,是真正的「上素」或者「上
斋」。宗勤大师虽然对这餐斋饭的味道赞不绝口,但是心事重重,并没有吃太多。
我对素斋没什么感觉,但看着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精细烹饪的菜肴,看到那
择菜堪称苛刻,却在这场战争中仍然能够被精心准备出来的华丽罗汉斋,再想起
今早看到的刘姓母女,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用膳后,薛槿乔吩咐我去帮助宗勤和秦喜安顿僧兵团。汴梁有数个大寺庙,
大部分的五台寺僧人都在其中最大的燕来寺里挂号借宿,还有几个直接住进了城
外的营帐帮忙迎接灾民,处理伤病。
我们横跨小半个汴梁后,刚过午时,看到了成群的流民和乞丐团聚在闹市街
头,等着领粥。大部分粥棚是官府筹备的,还有数家是本地的富豪、望族组织的,
而在燕来寺也聚了大群人们,这里的僧人们每日都会免费发粥,诊疗病人。
秦喜忍不住问道:「这些难道都是被战事逼迫离家的人?」
我微微点头道:「大部分是的。六月叛军全面侵犯青州那阵,每日都可以见
到新的避难流落至此的百姓,但七月濮阳被围之后,情形一下子严重了许多,如
今官府为了安抚这成千上万的流民已经快忙不开来了。」
宗勤默默地领我们进了古朴恢弘的燕来寺后,叹气道:「阿弥陀佛,哪怕是
为了这些前程未卜的人们,吾等也要尽力帮助濮阳排除叛军。军部的大人们或许
耗得起,但这些苦命人实在是等不起了啊。」
整个下午我都帮着僧兵团入驻燕来寺和军营,交接各种文书和信令。在寺里
忙活完之后,正准备回家,突然发现秦喜招招手准备告别的样子。
「嗯?秦兄不来我家吃顿饭么?刚好认识一下我的媳妇。我记得你说你吃斋
已经吃得受不了了啊。」
秦喜失笑道:「倒也没有那么惨,但是大部分的这些五台寺兄弟们都是好几
年来第一次下山。别看这些大和尚们武功练得扎实,其实都有些怕生呢,我怕是
得留下来看着他们。禹仁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回城了,我们三人再拜访你和弟
妹,好好喝一晚,如何?」
我与秦喜击掌道:「一言为定!」
回到家后,梁清漓和小玉正在厨房里忙活。我洗了手之后也去帮忙,很快便
将晚饭做好了。
摆好桌子后,梁清漓问道:「夫君可是见到了薛小姐所说的熟人?」
我笑道:「见到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玄蛟卫秦喜吗?跟我和禹仁大战闻
香散人的那个伙伴,原来这次来的就是他。说起来,我本该猜到的,他当初离开
怀化之后,便是去了五台山寻找高僧的医疗。看来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还好,当初
他可是几乎一身武功尽废的。」
梁清漓支着下颌说道:「夫君偶尔会与唐大哥说起这一战,单单是看见夫君
与唐大哥的伤痕,便想象得到那一天的惨烈。」
我回忆起那一战,想起了那份见到伙伴伤残时的深沉绝望与怒火,想起了闻
香散人哪怕已经死去,却仍然会在睡梦中浮现的狰狞笑容,腹部从未消去的痛楚
忽然加剧了。
我脸上的笑意淡去,揉了揉眉心道:「是啊,我似乎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对你
描述过那次遭遇的全貌。也许是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尚未走出那一天的阴
影吧。」
这时,我的手被一阵温热的细腻包裹住。梁清漓双手捧着我的左手,柔和的
眼光中满是关怀:「奴家失言了,若夫君不想说……」
「不,把话说出来其实是件好事。」我牵着她的手,郑重地说道,「把所有
伤心的,痛苦的,憎恨的东西都藏在心里,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出来,其实是很不
健康的。嗯,道理是这样说的,但我也经常犯这样的错。你们是我的家人,所以
我也不该顾忌对你们暴露自己的脆弱之处。相对的,我也希望在你们悲伤,痛苦,
迷惘的时候,也能够将这些情绪与我分享,让心里更好受。」
小玉这时候站起身来,跑到我身旁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韩大哥,你对
我说的那些道理虽然我记得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是我忘不了的,那就是我和小姐
可以永远都依赖你。所以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也要依赖我们啊,哪怕只是跟我
们说一些压抑得很辛苦的话也可以。」
我拍了拍小玉的背脊,欣慰地笑了:「小玉真的长大了。是的,哪怕是为了
让你们有个提防,我也应该更仔细地说起这些青莲教有关的事。」
于是我就着晚饭仔细地将怀化郊外,我们三人对战闻香散人那天的遭遇重述
了一遍。小玉就不用说了,虽然在我和梁清漓的督促之下已经学习了一年的武功,
但是从未接触过这种江湖厮杀,听得口瞪目呆。梁清漓虽然见多了人心叵测与世
态炎凉,却对于这种赤裸裸的血腥争斗没有直接的认知,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掌,脸色有些苍白。
「……结果你们也知道的。虽然我们胜了,但是代价实在是有些沉重。禹仁
失了一臂,我武功尽废,差点半身不遂,秦喜则是连连催发精血秘术,内府、寿
元受损,一身武功失了八九。现在看来,五台山的大师们医术果然够高超,秦喜
若不是确实恢复了大部分功力,是绝对不会前来当累赘的。」
我看到两女的脸色,温言道:「我不是想要吓你们。若是可能的话,我只想
自己去面对这些残酷的战斗。这是我的责任。但是如今离乱世也只有一线之差而
已,而这个世道对女性比男性还要残忍。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需要为了生
存,为了性命去搏斗。在那之前,你付出的每一分努力和汗水,也许就能在最需
要的时刻,救你一命。」
两人脸色各异,但都若有所思。江湖、武林、战争已经成为了将会主导整个
天下的主题。哪怕再不情愿,我们也得让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天晚上,我们就寝后,梁清漓依在我的怀里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胸膛,低声
问道:「夫君,奴家的武功在你看来,有多强?」
「单凭内功底子和拳脚功夫的话,你应该已经有三流高手的水平吧。不过真
正的厮杀和战斗中,这种人为划分的层次只是最浅显的分类方式。」我想了想后,
如此解释道,「而且你满打满算才习武两年而已,能够达到这个进展已经堪称神
速了。不少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跻身这个层次呢。」
梁清漓有些忧郁地叹道:「夫君与师父都说奴家有习武天赋,但奴家习武已
有两年了,期间战战兢兢未敢松懈,却只是堪堪进入三流之境。这份微薄的力量,
又能有什么用处?」
我抚着她柔顺的发丝,沉吟道:「话不能这么说。按照道理来说,我和禹仁、
秦喜三人是肯定无法杀死闻香散人这个级别的高手的,但是现实与理论不一样。
在绝大部分的战斗中,坚强的意志,灵活的脑袋,还有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的能力,依我所见,都比内功修为和招式的熟悉更重要。『实力』是死的,人是
活的,要是你手无缚鸡之力却每次都有办法对付一流高手,那你也是一流高手。」
「我的初衷是为了让你和小玉能够尽量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在大燕,武功是
掌握命运见效最快的方法。但比起让你为了这些东西烦恼,并且逼迫自己练武变
强,我更宁愿你心态放宽些,不要压力太大了。被这些执念所控,那就是入了魔
道了,也许会得不偿失。」
怀里的爱侣没有言语,只是十指交叉地握住我的手,淡淡的鼻息挠在我的肩
颈。
良久后,梁清漓抬头看着我,清澈的双眸凝重而坚决,一字一句地说道:」
夫君一直想要为奴家与小玉遮掩江湖的残酷与世道的艰苦,但现在奴家可以
帮助夫君去负担那些沉重的职责了。」
「不仅如此,以后,轮到奴家来保护夫君,保护这个家了。只要能做到这点,
无论是堕入魔道还是修罗道,奴家都不在乎。」
我心中被无边的温暖填充,没再去试图对她说什么正道,什么执念的大道理,
甚至没有试图去打消她主动承担这种危险负担的想法,只是搂着她笑道:「能有
一个互相扶持的伴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谢谢你,清漓,我相信你一定做
得到的。」
梁清漓抿唇吻了吻我,也笑了:「夫君,也许这便是师父的感受吧,奴家忽
然有些理解她为何能够如此坚定于自己的道路了,因为她也有自己想要守护之物
呢。」
第一百四十章:潜流
接下来的两天我哪儿都没去,除了每天去薛府工作,然后与秦喜叙旧之外,
便是在家里与梁清漓和小玉过着惬意的小日子,等待唐禹仁归来。
青州府军部的扯皮仍然在进行,不过宗勤大师的加入让主战派多了一份重重
的筹码。田炜将军虽然仍未下决定,但似乎已经有些意动。
然而,就在这微妙的权衡中,濮阳的探子传来了噩耗:濮阳终于被青莲教的
何定远与右护法带领的八千精兵与八百青莲力士攻陷了。而带来这个消息的,正
是我与秦喜翘首以待的唐禹仁。
这天早晨,我正在书房处理文书时,刘青山匆匆忙忙地过来传唤我。当我来
到正厅时,第一眼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好友。
唐禹仁坐在椅子上,刀削的面孔刻着深深的疲惫,几绺垂下的发丝与零落的
胡茬让他看起来久经风霜。但他的腰板直直的,眼神依旧冷冽而锋利,正与对面
的薛槿乔低声交谈。看到我时,他站起身来,脸庞柔和了一些,与我结结实实地
抱了抱。
「好几天没见,没事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有些激动地拍了拍这个生
死与共的好友,忽然察觉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
唐禹仁笑了笑,眯起眼睛道:「濮阳破了。就在三天前。我们昨夜赶回来的。」
我一时哑言,连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被这份凶讯冲淡了不少。一身淡蓝色长裙
的薛槿乔脸上也泛起淡淡的苦笑。她说道:「大家先坐吧,我已经派人通知宗勤
师叔和秦兄了,还有几个应该在此时一起商议的同僚马上就会到。」
我们交流了一阵后,薛槿乔召来的人便都到齐了。宗勤和秦喜自然同时到来,
同时还来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和尚。这小和尚我去燕来寺找秦喜聊天时认识过,
叫真守。但是在他们之后,有几个相对陌生的人也进来了。
「好,大家都到齐了。这可能是诸位第一次见面吧?我介绍一下。」
薛槿乔站起身来,向唐禹仁示意道:「这位是我的好友,玄蛟卫唐禹仁,也
是带来此次情报的探子之一。这位是秦喜,也是玄蛟卫。」唐禹仁与秦喜抱拳向
众人问好。
「这是五台寺的『悲苦头陀』宗勤大师,想来诸位不会陌生。这位是真守僧
人,是真字辈的青年才俊。」
宗勤与真守友善地双掌合十,众人都站起身来对这位名扬江湖的佛门高手回
礼。
「这位是太清道的景伊道长,这位是藏剑宫的孙倩师姐。」
这两位都是女性。景伊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冠,皮肤红润,气质静谧,看起来
不会超过二十七八岁,她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含笑对众人稽首。
孙倩则是个姿色出众的美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小麦色的肤色不同于大燕以
白为贵的审美,但细腻健康,仿佛覆盖了一层润和的玉光。她身材高挑,长眉如
剑,杏眼下有一对漂亮的卧蚕。这个气质利落的女子背负一柄制式迥异于中原风
格,甚是细窄的长剑,简练地对我们行了一礼。我注意到她双手指甲修整得极为
干净,手指修长,但看不到明显的茧子。
好家伙,五台寺,玄蛟卫,太清道,藏剑宫,加上女主人昆仑派大师姐的身
份,大燕武林白道最为尊贵强大的几家势力团聚于此,当真是不可小觑。当然,
我堂堂的龙头帮前天究堂十一室室长作为大燕第一大帮派的代表,也不能忽视了。
「最后则是薛府的管家,刘青山,大家都认识的,与我的幕僚,龙头帮弟子
韩良。」
我友好地对众人抱拳行礼。介绍完毕后,薛槿乔立刻进入正题:「濮阳陷落
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如今的问题是,吾等该如何行事?师叔,你看如何?」
宗勤抚须道:「贫僧初来乍到,远远不如槿乔在前线忙于战事,对情形认识
得清楚。不必与贫僧客气,一切由你指挥。」
「多谢师叔。那我也不客套了。」薛槿乔与唐禹仁对视了一眼,凝眉道,
「我们认为,濮阳虽然失陷了,但一切还可以挽救,只要我们立刻拨兵救援濮阳
强攻,同时找出右护法的存在将其击杀,或许能将宁王军击溃。」
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哗然,因为这便是主战派在过去一个月的主张,只是之前
濮阳还未失守而已。青莲教右护法是此役带领宁王军的首脑,武功一流,狡诈谨
慎,领军作战时又有勇有谋。比起在教中地位更高,却行踪成谜,难见于战场上
的神秘左护法,右护法才是为叛军攻城掠地,屡下城池的臂膀。他与青莲教的神
将两人,再加上宁王府的客卿宋高峰和叛军将领胡刚,同为指挥宁王军的四大将
军。叛军除了这五人之外,明面上还有五六个一流高手,但只有其中三个俱有军
事素养,在领军作战,其余的都是作为奇兵尖刀存在。
唐禹仁缓声开口道:「叛军虽然依靠青莲力士的强攻几乎无往不利,但仍然
有底蕴不足的弱点。事实上,他们到现在为止,除去民兵和脚夫之外,真正兵卒
总共不会超过五、六万。攻伐城镇可以用高手数量不讲道理地强行打破防线,但
是要巩固打下来的地盘便不一定了。如今神将、胡刚带领叛军大半的兵力在冀州
鏖战,宋高峰镇守镇南溧水桥通往青州与顺安的水路。宁王据我们所知,一直未
离开顺安。军部目前的猜测便是,除了右护法与何定远此时带领的兵马,再无多
余的人手可以派来青州了。」
「右护法是明面上唯一在青州的青莲教高层,也是除了定远将军何定远之外,
唯一一个有足够声望、能力、与武力支撑起叛军旗帜的人。只要能杀了他和何定
远,一切便能迎刃而解。为了维持战线和扩张速度,叛军无法失去这几个将领中
的任意一人。也就是说,除了右护法麾下的八千兵马与八百青莲力士,他再无支
援,除非宁贼愿意削弱顺安的力量拨出人马。呵,从这方面来说,军部建议龟缩
起来的提议倒也不是完全错误。」
斩首行动么。在一个拥有超乎寻常的个人武力的世界,大人物之所以没有被
不断地刺杀,除了本身通常都是高手,或者保镖都是高手之外,似乎还有什么我
尚未了解到的原因,维系着这微妙的平衡。
此时薛槿乔接过话头继续讲解:「但右护法非常小心,除了在破城之役短暂
地露面宣告胜利之外,便再无显露踪迹。哪怕是何定远也一直深居简出,十分谨
慎。因此,我们想要让军部下定决心支援濮阳,就必须得到有关右护法行踪的确
凿情报。」
这个雍容的女子无瑕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苦涩之意:「然而军令如山,哪怕
我与宗勤师叔代表的是青州武林白道的力量,也只得听从将军与军部的指令。不
过,在场的诸位却没有我等的桎梏。」
景伊有些了然地说道:「原来如此,薛师姐便是为此才召集了我等么?也是,
师叔他们虽然武功高强,经验丰富,但也因此在官家挂了各种各样的职位。唯有
我等小辈还有机会自由行动。」
宗勤微笑道:「正是如此。无论是武林游侠还是贫僧等世外人,凡是有二流
战力及以上的,都必须听从官府差遣。不过,贫僧过去十数年下山的次数寥寥无
几,就算能够参与任务,怕也只会是累赘,反而是诸位年轻人正是大有所为的年
龄。」
唐禹仁环视了众人一圈,淡淡道:「槿乔与宗勤大师商量了良久,最后觉得
我们必须要冒险潜入濮阳刺探,看看能否找出右护法的踪迹或者何定远的消息。
只要能够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或许便能彻底地扭转军部的犹豫,让大军行
动起来。虽然这个任务绝对不轻松,但潜入不会特别困难。濮阳被围了这么久,
如今叛军进城接管,无法继续关闭城门进行严酷的统治,否则只会激起继续反抗
之心。」
薛槿乔道:「只要诸位在这两日内出发,便能趁着种种物资被运输时,秩序
被复原的期间潜入城内。当然,玄蛟卫会亲自为诸位易容,以便于掩饰身份,禹
仁与秦喜两位玄蛟卫也会亲自前往。诸位都不是初出茅庐的生手,无论是武功还
是阅历都能独当一面,若是愿意承担这份风险,请在明日午时前告知。」
哪怕众人在聆听唐禹仁与薛槿乔的解说下,隐隐有所猜测了,真正听到这个
潜伏任务时,也不禁有些动容。我脑袋飞快地转动,与唐禹仁对视了一眼,微微
地点了点头。他皱了皱眉,对我稍稍摇头,却被我无视了。
老唐啊老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次我来,便是专门帮你们处理这方面
的问题的,可别想把我排除在外了。
景伊是第一个开口的,她有些迟疑地说道:「薛小姐,宗勤大师,虽然我行
走江湖也有好几年了,论身手也有几分自信,但潜伏、细作的任务,实在是从未
有过经验。这种任务,真的不是更适合玄蛟卫,黑鸦探么?」
薛槿乔叹气道:「力有未逮啊,这次除了禹仁和秦喜两个玄蛟卫之外,应该
还有一两位能够执行这个任务。其余的都奔波于其他的任务,实在是忙不过来。
毕竟,他们都是有着来自于两位统领的命令,哪怕青州的战事辗转不定,也
无法抽出太多人手来。何况我们只是此府战事决策的一小部分而已。」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景伊眉心紧锁,举棋不定,孙倩则脸色有些挣扎,似
乎想要答应,却又好像在犹豫。
最先打破这份沉闷的寂静的却是真守僧人,他竖掌稍稍躬身道:「阿弥陀佛,
师叔,弟子愿意与唐施主前行潜伏,但弟子的出家人身份似乎太容易被揭穿了。」
「多谢真守师傅,但请勿担心,玄蛟卫的易容不会被轻易堪破的。」薛槿乔
鼓励性地对他点了点头解释道。
我见状也开口道:「禹仁,槿乔,我肯定也要参加这个任务的。这种需要随
机应变和急智的场合,正是我大展拳脚的时机。」
景伊和孙倩被我有些自吹自擂的话逗笑了,孙倩的眼神尤其有些玩味,但她
们看到薛槿乔,秦喜,和唐禹仁三人的反应时,却惊愕地发现这好像并不是玩笑。
唐禹仁有些沉重地说道:「正因为需要你的智谋,才不能让你冒险潜伏。万
一我们遭遇不测,至少后方还有你可以出谋划策。」
秦喜也有些担心地插嘴道:「你上次伤得那么重,一身内功尽失,万一需要
对敌的话,怕是难以自保,还是留在汴梁更好。」
薛槿乔站起身来道:「好了,这些问题可以单独商量,待会儿我要去军营向
将军汇报,先告罪离开了。若对任务细节有问题的话,问禹仁和青山都可以。若
不介意的话,亦可留在薛府吃一顿午饭。青山,帮我照顾诸位客人。希望……明
日能够再见。」
「是,小姐。」
丽人的眼神在我身上逗留多了一瞬,凛然的凤眸中在与我对视时少了上位者
的威严,多了几分关怀,但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抱拳离开了。
薛槿乔走了之后,景伊和孙倩向唐禹仁和刘青山继续询问,秦喜则和我与真
守站在一旁闲聊。
「真守师傅亦是第一次下山么?」
真守和善地笑道:「小僧在去年通过了寺中『金刚堂』的考验,因此得以每
年下山三月,积德行善。汴梁与濮阳均是小僧为数不多亲身见识过的城池。」
秦喜介绍道:「真守师弟是真字辈的青年才俊,虽然武功没有大师兄真离高,
但机敏灵活,是下山助力战事的关键弟子辈之一。师弟,韩良是我与禹仁的生死
之交,也是我对你说过的,怀化外与闻香散人一战的三人之一。」
五台寺这一代的大师兄,「伏魔禅杖」真离的名头我也听说过,也是堂堂的
二流高手,不过因为三年前快三十岁时才下山行走江湖,名声相对薄弱。
真守行礼道:「善哉善哉,久闻秦兄描述怀化之战种种凶险之处,韩施主实
在是个勇者,小僧有礼了。」
寒暄了几句后,秦喜皱眉道:「韩良,禹仁说得对,青州军部论对青莲教与
叛军的了解,怕是没人比你们俩人深。哪怕这次人手奇缺,不得不依赖禹仁对濮
阳的熟悉,我们也不能冒险将你也派去。」
我解释道:「秦兄放心,我过去几个月有了奇遇,如今功力尽复,甚至更上
一层楼,这次任务绝对不会拖后腿。」
秦喜和真守都表情奇怪地看着我。秦喜看我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忍不
住问道:「这个,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是亲睹你当时的伤势的,实在难以相信
世界上竟有如此仙家手段能让你完全恢复过来。」
我神秘地笑道:「这其中自有原因。今晚秦兄和禹仁来我家,咱们聚一聚,
如何?真守师傅若是不介意的话,自然也欢迎前来。」
真守识趣地没有接受,而是说自己需要与师兄弟们商量离开之前要交接的事
务。
这时景伊和孙倩看起来也问完问题了,但脸上的矛盾依旧清晰可见。她们礼
貌地道别后便同行离开了。
我嘻嘻哈哈地揽住唐禹仁的肩膀道:「禹仁,今晚你我秦喜来我家好好吃顿
饭,叙叙旧,不得推脱。」
唐禹仁难得地笑了笑:「正有此意。我得去向曹校报告,但今晚酋时必到。
劳烦小玉和弟妹了。」
我在薛府处理了半天文件,但主要还是在与刘青山讨论这次的潜伏任务。濮
阳作为能够容纳二十万人的大城市,人流量极大,哪怕最近一个多月里因为被宁
王军包围的缘故,相对更难插进细作,也有不知道多少朝廷密探在其中收集情报。
饶是如此,也只确认了右护法大概率尚在濮阳,并未离开。宁王军的保密工
作确实做得到位,也实在是让我们有些伤脑筋。
我看着手中的笺纸沉眉思考。右护法与何定远再厉害,也不可能两个人管理
这么大一批兵马和青莲力士,肯定会有参谋、策士、与手下的副将。但这些人明
明已经打下濮阳了,在城里却极少在外露面,甚至除了必要的管理人手之外,许
多人依旧呆在宁王军驻扎在城外的军营里。想要潜入这种地方,比潜入城内打探
消息要难数倍。
已经提防着我们的潜入和刺杀了吗?啧,不好对付啊……理论上来说,右护
法最安全的做法有两种,一种是群星捧月地在诸多高手的严密保护下出入指挥,
另一种则是完全销声匿迹。在攻打濮阳时,他采取的是第一种做法,但现在城陷
了,右护法似乎就完全隐藏了起来,让我们无从下手。
我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沉吟。这个潜伏任务明显是被赶鸭子上架,框架和流
程完全是从普通的军部细作情报战工作抄来的,由于时间紧急,根本不是仔细斟
酌与分析之下,手段、目标明晰的针对性作战。这种任务说实话,撞运气的成分
大于所有其他考虑,只是我们这些主战派迫不得已的反应。
我们想要做的,能做到的,濮阳潜伏的军方细作已经在做了,甚至能做得比
我们更好,更专业。那么,我们这么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赶过去,真的会有效吗?
或者说,有什么是我们能够补漏的,或者有什么特别的角度可以利用?
我思考了一阵后,没能想出什么来,便将这个潜伏任务放进团队群聊里,想
看看同伴们有什么意见。
大概半个小时后,颜君泠首先回复了:「建宁外松内紧,你们潜入成功的话
不能松懈。有一件事是我注意到的,那就是建宁的人力资源非常吃紧,无论是武
力方面还是政府治理方面都奇缺能人,以至于我的门派有好几个明显对宁王军没
有任何忠诚的高手都在军中任职了。濮阳刚被攻陷,管理起来肯定会是个极大的
难题,人手缺少的问题只会更严重,也许不得不直接任用不少濮阳官府的原班人
马。这些人或许可以作为突破口。」
我的思路豁然开朗,好主意!我与颜君泠交流了几句,就着她的思路继续讨
论了一阵,发现谭箐也上线了。
「谭箐,濮阳这趟差事你赶得上吗?」
「赶得上赶得上,我这边还有点小手尾,但很快就能搞定了。到时候去濮阳
才两天路程。」
「那好,你可以做奇兵跟我在城内会合。」
一旦有了头绪,关掉了群聊后,我脑筋急转地想出了数个在濮阳能够尝试的
方案,不由得直点头。我拜托刘青山帮我整合一份濮阳衙门的资料,阅读一番后,
整理出了几个最有潜力的计划,然后仔细地写成文书请刘青山转交给薛槿乔。
这个清矍的中年人听到我的分析之后,不住地抚须道:「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小韩。嗯,薛家有数个关系相当亲密的同盟在濮阳官府做官,也许可以考虑冒险
与他们接头……你放心回家招待禹仁和秦喜吧,我会让小姐知道的。」
虽然仍然可能无济于事,但好歹也有了个方向,比之前完全试图去碰巧的计
划好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她的任性
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不少菜。汴梁内城外的菜市场热闹依旧,但衣衫褴褛,
蓬头垢面的难民在这里更多,以至于官府派遣了几个衙兵在街头,确保不会出事。
我接过从一个身材粗壮的屠户那儿买的三斤猪肉后,下意识地掏出半两银子,
却对上了王姓屠户略带歉意的眼神:「对不住了小哥,今天肉价又涨了,三斤猪
肉现在要九十铜子。」
我又摸出半角碎银,疑惑地问道:「又涨价了?再这么下去,谁还吃得起肉
啊?」
王屠户苦涩地说道:「俺们也不想的啊,俺婆娘在邻家裁缝做些针线活,听
说一匹粗麻布已经升到五十铜子去了,比肉还贵。隔壁的郑老农说哪怕有官家的
严令,不得超过一石四十铜子,也有不少粮商将一石米卖到一两银子去了。再这
么下去,不只是肉,俺们饭都吃不上了。」
我心中按照以往的购买力计算了一下,不由得吃了一惊。两年半前我初临燕
朝位面时,一石米大概四十公斤的样子,不过二十铜钱。现在短短几个月内便被
粮商飙升到五倍的价格,简直吓人。这还是在良田遍地的富饶青州,若是在土地
贫瘠的冀州的话,粮食价格恐怕已经高到平民百姓无法承担的地步了。
就在今早,我给了刘氏母女大概一两半的银子。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些钱让
她们接下来的两个月都吃饱饭是没问题的,但是现在看来,可能只够她们撑到月
底了。
王屠户像是有着满腹牢骚,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继续说道:「听人说濮
阳打得好狠,俺是信的,过去十几天逃到汴梁来的人越来越多,官家都救济不过
来了。这不,昨天早上有对苦命的夫妇挨户敲门想要卖女儿,说是卖不出去的话,
自己和女儿都没活路了。俺那婆娘差点便心软了,被俺赶进屋里没能插嘴,今儿
还在唠叨。俺们养自己的儿女都要养不起了,哪有那闲钱啊?」
我久久未能回答,最后只是叹道:「世道不平啊。」
「世道不平啊!」王屠户左右张望了几眼,压低嗓子神秘地说道,「听说不
少人在俺们汴梁发现也过不下去后,准备原路回濮阳去了。」
我疑惑地问道:「再差也不能回到早晚会被攻陷的地方吧?而且贼过如梳,
兵过如篦的道理想来大家也是懂的,为何如此冒险?」
王屠户无奈地说道:「这俺就不明白了,听人说那叛军待降民极厚,收买人
心,但漂亮话谁不会说呢?咱们官家天天发粥,极力赈灾,不比那贼人的谎话实
际?」
闲聊了几句后,我心事重重地带着食材回家,一路上不住地在回想着今天城
内所见的灾民。
一直以来燕朝的这场内战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我为了梁清漓
和小玉的长期安危不得不介入的「难题」,一个任务而已。但对于所有的燕朝子
民来说,这场战争是已留下深刻伤痕的,彻头彻尾的灾厄,是卷席了大燕天下无
法避免的时代洪流。这次回归,尤其是今天的所见所闻,逐渐让我意识到,只要
我想与自己爱的人建筑一个幸福平和的家庭,便无法持有置身事外的态度。而若
我能为消弭这场灾祸出一份力,让诸如刘氏母女,与那家不得已要卖掉女儿谋生
的人免于苦难,那……也不赖。
回到家里,梁清漓正在院中练习剑法。她笑着上前与我拥了拥,然后继续回
到修行。我将食材放到厨房后,便回到院子来看她演练从林夏妍那儿学来的《离
情剑法》。梁清漓穿着样式简朴的练功服:简便的灰色短衫与长裤,并且扎起了
长发。丽人长剑在手,黛眉微沉,杏眸含霜,秀美的脸庞上柔弱之色不再,取而
代之的是干练的英气,一起一落动作矫健,已有几分女侠风范。
离情剑法共三十六式,是一套很矛盾的剑法。剑招轻盈优美得不可思议,一
举一动都仿佛在演绎百转千回的绕指柔情,但瞬间的转变中却又能立刻激起无比
凌厉的肃杀剑势。以剑谱本身的招式与剑势来看,即可缠绵悱恻,情意剑式绵延
不绝,亦可狠辣决绝如断情之刃,讲究的是收发自如,攻守合一,剑势招法流转
于一念之间。
唐禹仁对这套花间派有名的剑法有所了解。当然,世上留下了名号的武功,
他基本上都有所了解。他曾对我说过,虽然离情剑法理念和剑招极为高明,但是
修习、应敌时需要寄托一股相应的意念和情思,否则无法发挥出十成效果来。而
以情意驱动剑法,虽然威力大,但一个不小心也容易影响到自己的心境,所以必
须万分小心。
「二十年前花间派有一个名扬江湖的长老,燕无双,便是以此套剑法跻身于
大燕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之例。不过据说燕无双是受了极深的情伤后才能以深情
与愤恨为引子,将离情剑法推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也因此过度沉溺于极端的
爱与恨中,显得有些疯疯癫癫的。要是弟妹准备认真学习这部剑法的话,必须要
小心不能过度沉浸于灌注于剑法中的情意。」
而此时我看到自家媳妇翩翩地踏着凌波步伐,手中的长剑上下飞腾,挥洒着
银亮的剑光时动作却出奇地小心翼翼与轻柔,像是在起舞,又似在诉说。但我的
感应中,却察觉得到深藏于银练中的杀气。明明梁清漓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丝淡淡
的笑容,那份含而不发的森冷之意却比剑刃的锋芒还要令人不安。
而这份杀气的来源,我也有几分了解。
梁清漓挽了个剑花,收式回气,那森冷的杀意好像从未出现过似的。她笑吟
吟地坐在我身边亲昵地啄了啄我的脸颊,然后开始清理长剑。
在她拿起一旁的手巾仔细地拭抹剑身时,我说道:「今晚禹仁和秦喜都会来,
没关系吧?」
梁清漓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道:「唐大哥已经回来了吗?好啊,奴家待会儿
与小玉去准备。」
「嗯,难得他们两人都在汴梁,我得下厨好好招待他们一番。」我顿了顿,
又说道,「清漓,今早禹仁带回消息了,濮阳破了。」
梁清漓的动作停顿住,将铁剑与手巾放下,安静地说道:「……夫君说过,
这只是时间问题,看来又说对了。」
我凝重地说道:「今天在薛府,槿乔召集了好几个从六大派来到青州的同僚,
准备派人到濮阳潜伏,刺探青莲教右护法的消息。我已经接受了。」
我对她简略地描述了一番这次的任务,并且将自己下午从受到颜君泠启发的
灵感与计划也详尽地讲解了。
梁清漓只是轻轻地摇着下唇,眼神有些忧愁地问道:「非去不可么?」
我略带歉意地说道:「是的。今早我看到一对行乞的母女,跟她们聊了一阵,
突然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我总觉得自己能够为这场战争做出贡献,让这些一
无所有的人能够重拾生活,能够让那些对于明天的命运惶惶不安的人可以安稳地
生活下去。」
「但是更多的是,我意识到,我想要你,想要小玉,禹仁,和所有我在乎的
人都能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不被战火沾染的时代。也许我有些不自量力吧,但是,
脑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我能够做到的事。」
梁清漓挽起我的手臂,柔声说道:「奴家也如此相信呢。夫君在顺安做的事
迹在奴家看来已是不可思议了,再多的,以夫君的才智,也必定能够成功。奴家
只是无法不担心。」
我将她拥入怀中,再次道歉:「对不起。我实在不是一个让伴侣省心的人。」
梁清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张口又闭口几次后,似乎鼓足了勇气,
悄声说道:「奴家……奴家也要与夫君同行。」
「什么?」我愕然应道。
梁清漓没有回应,而是站起身来,有些嗫喏地自言自语道:「奴家说过的吧?
以后,奴家便要像夫君一样,守护自己心爱的人。所以,容奴家任性这一次,
与你共赴难关。」
我本能地想要否决,但爱人死死地咬着嘴唇,有些惨白的脸色却让我止住了
自己。她的脸上有彷徨,有迟疑,有惧怕,甚至在那瞬间,我以为她说完这句话
后会哭出来。但是她没有,眼中所有的犹豫不决化作了倔强,定定地看着我,双
手紧紧地攥成拳,身躯在微微地颤抖。
「……抱歉,让我想想。」
我艰难地在震惊中吐出这几个字后,陷入沉思。梁清漓是明白我的为人的,
那么她为何会对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表现得这么动摇呢?或者说,为什么对我的反
应如此惧怕,还是仍然要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于是梁清漓站着,我坐着,就这么陷入微妙的沉默。我想要劝说,想要解释,
也想要断然拒绝,却始终被心中那似乎捉摸到爱人心思的念头阻止了。最终,看
着她被我的无声的反应闹得有些慌张,却又努力使自己坚定的模样,万千思绪化
只作做了一句询问。
「清漓,哪怕我不愿你如此冒险,你也坚定如此吗?」
梁清漓的声音有些发颤,手指关节被捏得发白,但仍然平静地说道:「是的。
夫君曾说过,奴家是自己的主人,只要愿意承担后果,那便应该做自己想做
的事。
奴家日日夜夜为夫君的肩上的职责寝馈不安。哪怕夫君不愿意,哪……哪怕
夫君一定会嫌弃如此罔顾大局的女子,奴家也不愿再让夫君再一个人面对危险了。」
「这,便是奴家想要做的事。」
原来是这样吗?
听了这话,明明伴侣想要亲身涉险,甚至可以说完全违背了我参与这些危险
任务的初衷,我却不由得笑了。
「……那就做吧。」
梁清漓似乎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问道:「真……真的么?」
我也站起身来,笑道:「你是我的爱人,我的伴侣,是与我共度难关的后盾。
但你也是个自主的,自由的人。既然这是你认真思考之后,得出的意愿,那
么,我尊重你的选择。也许有些事情是我能够以爱情,以夫君的名义来阻止你的,
但是,不是在这里。这次的潜伏任务虽然危险,却没有严重到需要我以这种理由
来禁止你参与……」
那后半的解释还没完全说出来,我便被泪眼婆娑的恋人扑过来的拥抱打断了:
「夫君!」
她抱得很紧,埋首在我的颈间,不住地抽泣。许久后,她冷静下来了,破涕
为笑地抬头说道:「哪怕是梁家尚在时,奴家都从未想象过,能有一个让奴家这
么任性,这么被重视的夫君。」
我怜爱地贴着她的额头,轻声道:「我也是。我从未想过能够与像你这么温
柔聪敏,愿意为我奋不顾身的女子在一起。我们俩个都很幸运呢。」
「不,以夫君的聪明才智,温柔体贴,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会有人为夫君倾
心的 。」梁清漓在我的嘴上啄了啄,眸中仍然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奴家却再
也遇不到一个能如此尊重奴家的意愿,愿意让奴家自己做主的男子了。」
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脊。我们静静地在温暖的阳光
下相拥,沉醉于这心意相通的喜悦与温柔。直到屋子里传来小玉准备做饭的呼声,
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为晚上的聚会做准备。
「喏,若奴家能与夫君一起去濮阳,得安置好小玉才行。」梁清漓牵着我的
手呢喃道。
我笑了:「小玉是个大姑娘了,不必太担心。不过,也许送她到薛府住几天
最好。」
「嗯,奴家听夫君的。」
天际的光芒开始过渡到艳丽的橘色时,唐禹仁与秦喜一起到了。我笑着开门
将他们迎了进去。秦喜手中提着个装了糕点的小篮子,道:「初次登门,不知该
买些什么,听说汴梁的醉春风面点是城中一绝,希望你们会喜欢。」
「多谢多谢,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尚未过门的媳妇,梁清漓。这
是我的干妹妹,张小玉。清漓,小玉,这是我的朋友,玄蛟卫秦喜。」
秦喜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弟妹好,小玉好。韩良跟我是过命的交情,以
后有任何事,都可找我帮忙。」
「多谢秦大哥。」梁清漓捻着裙角回了一礼。小玉也照样画葫芦地行了一礼。
唐禹仁过去几个月只要不是在出任务,每隔半个月就会被我硬拉着来家里吃
饭,所以倒是没有那么生疏,只是点头问好。
我带着秦喜参观了一下屋子后,一起来到主厅。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
五菜一汤。菜式也没有什么特别精美的,但主打一个量大,因为在场的众人都是
练武的,饭量大得很。大家就坐之后也没有客气,直接吃上了。秦喜坐在我左手
侧,对我们精心准备的菜肴大加赞赏:「听说有好几道菜是韩良做的?」
梁清漓微笑道:「是的,夫君很喜欢烹饪,今晚招待秦大哥和唐大哥,亲自
下厨。」
小玉也添了一句道:「韩大哥每天都要做饭呢,我从没见过家事这么勤的男
子。」
秦喜哈哈大笑道:「妙啊!怪不得韩良能赢得这么美丽贤惠的女子的心。这
种体贴的夫君,又有谁不会想要呢?却是胜过那些只会念叨『君子远庖厨』的傻
子无数了。」
我问道:「秦兄呢?在五台山上想必只能吃斋是吧?有时候会不会想自己动
手做顿饭吃?」
秦喜摇了摇头道:「不,对伤员和需要养身子的宾客、病人,虽然提倡吃素
斋,但五台寺并不禁止荤腥。这也是我十分敬仰五台寺师傅们的原因之一。他们
虽然严守规则,但并不迂腐,也十分通情达理。哈哈,不过我的手艺就不怎么样
了,每月的俸禄有不少的都要花在酒楼里。老唐的厨艺倒是不错,他是过惯了一
个人的日子。」
唐禹仁淡淡说道:「我向薛府的毛大厨请教过,他对医膳造诣极深。懂得如
何搭配食膳,对调养身子,武功修行,都有莫大益处。当然,阿良与小玉做的菜
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我与秦喜会意一笑,这真是唐禹仁的风格。
虽然在场的三个男人都算得上江湖人士,但我和唐禹仁都是滴酒不沾的人,
秦喜也养成了不沾酒的职业习惯。梁清漓与小玉就不用说了,在聚香苑见多了醉
生梦死的场景,如今除非兴致来了,也对酒精没兴趣,于是乎众人只是以茶代酒。
「说起来,秦兄,我还没听说过你的家事呢。禹仁是青州人,但几乎从来不
会谈起自己的身世。你呢?」我好奇地问道。
秦喜答道:「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应天数十里外一个小镇子上的人。爹娘是
土地里刨食的,从小就在一片清贫中长大。在我十二岁那年,一个路过应天郊外
的玄蛟卫借宿了一晚,与我闲聊时发现我资质不错。当他在应天的任务完成后,
写了一封推荐信给我,说是可以去燕武院习武。那时我家本来就入不敷出,我便
去燕武院试了试运气。没想到还真的能留了下去,吃上了官家饭,后来一路做到
玄蛟卫的位置来,也算是不负当年焦先生的一番苦心了。」
「焦先生便是当年推荐你的玄蛟卫?」
秦喜咧嘴笑道:「嗯,可惜他在我被选入玄蛟卫的两年前旧伤并发逝世了。
反倒是我那操劳了大半辈子的爹娘靠着我的俸禄享了几年清福,最后也在景
泰八年走了。也好,如今应天陷落,也没有牵挂担忧了。」
「秦兄没有兄弟姐妹么?」
「有一个长兄,但早早便断绝关系了。若不是为了尽孝,我加入玄蛟卫之后
亦不会回老家。」秦喜如此回答时,神色有些冷漠,转而对我问道,「你呢,和
弟妹是如何认识的?」
我挑眉看了梁清漓一眼,不知道她想透露多少。梁清漓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
臂,正色道:「奴家原是越城本地一个小家族的闺女,家父是仓部主薄。在数年
前的赈灾案中,家父因罪入狱,奴家也不幸落入青楼卖笑维生。后来奴家与夫君
在他为薛小姐探查青莲案时在聚香苑相识,日久生情,而夫君也助奴家与小玉脱
离青楼,一起来到汴梁。」
秦喜举起茶杯道:「韩良眼光好啊,弟妹亦是幸运的人,郎才女貌,干杯干
杯。」
我们碰了碰杯子。唐禹仁这时也说道:「我记得你们跟我说过梁父入狱的这
个案子,还在寻找其中的内情,因此我也研究了一番。弟妹,你可否知道是谁让
你父亲受罪的?」
梁清漓苦笑道:「奴家不知。当初家父入狱之前只是对奴家等人说过,这是
遭受了无妄之灾,替人顶罪,却不知究竟是谁做的。」
我皱眉道:「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按理来说,当初真正该为建南赈灾一事负
责的人,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你没有见过任何可疑的人物么?」
梁清漓沉默了数秒后,悄声道:「只有过一个。当初梁家被抄,奴家将被卖
入聚香苑那日,曾有过一人前来,想要奴家做妾,说如此能够免于牢狱之灾。所
幸越城衙兵甚是称职,将那人赶了出去。他骂骂咧咧的,说自己堂兄是个大官,
奴家不过是个罪籍的贱人,等等恶言恶语……也许那人与家父遭罪有关。」
我握住了恋人有些冰凉的手掌,无声地抚慰她。
唐禹仁脸色冷峻,缓缓说道:「燕律虽严,却也无有随便将无辜的官员家眷
卖入青楼的规则。除非是犯了大错的官吏,或是……有人从中作梗。除了真正的
犯人之外,我想不到有谁会如此心狠手辣,不顾牵连地行事。而他的手段和处理
后事的安排确实很干净。」
秦喜似乎听出弦外之音,接道:「但他没想到『灰蛇』这样的人物会介入此
案,是吧?禹仁,你发现了什么?」
我的好友目光如炬地看着我与梁清漓:「当初负责统筹越城赈灾粮食的仓部
官员有许多个,更有十数个小吏参与筹备粮食的工作。其中大部分或多或少地受
了处罚,也有几个仍在越城任职。但其中一人我却花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出他原来
在这件案子里也算是个负责人。奇怪的是,此人并未如其余者那般,受到过多责
罚,而是在过去的数年里转到青州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禹仁的结论已经呼之欲出了。梁清漓虽然神色如常,桌
下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掌,紧张万分。
「若我没查错的话,当初真正应该为此事负责,最可能使得梁家与其他仓部
官员家破人亡的人,叫做严觅。」唐禹仁露出一丝玩味的冷笑,「也是如今的青
州通判,军部钱粮官,官居正四品。当真是官途亨通啊。」
我失声道:「严觅!?他如今负责统筹整个青州战事期间的后勤辎重,对田
将军直接报道啊!」
「没错,正是他。」唐禹仁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对脸色苍白的梁清漓
道,「抱歉,弟妹。此人身处要职,更是确保军饷到位的关键人物,短时间内我
们怕是无法为你复仇了。」
梁清漓起身对唐禹仁深深地施了一礼:「多谢唐大哥为奴家如此用心。请……
请勿担心,奴家晓得轻重的。哪怕不是为了奴家,也要为夫君着想。」
唐禹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不必客气,你是阿良的媳妇,
这是我应该做的。」
梁清漓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小玉投来关心的视线。我在梁清漓耳边
悄声道:「没事吧?」
「嗯,奴家只是想……仔细想一想。」
一阵沉默后,唐禹仁岔开话题问道:「我看了你今天准备的任务提议,很有
帮助。虽然这个潜伏任务不过是我们情急之下东拼西凑弄出来的计划,但现在也
许能有些确凿的方向了。」
「嗯,无论是试图寻找可以依赖的人物,还是招降重要官员的缘由,也许都
能借此让我们抓住右护法的踪迹。无论如何,也比毫无头绪地在敌人腹地乱逛好。」
我看了看唐禹仁和秦喜,突然咳了两声,问道,「说起这个任务……你们觉
得,若是再加一个三流高手进入队列,是否可行?」
秦喜扬眉问道:「哦?是谁啊?如果有潜伏的经验,那其实也不错,不过薛
小姐怕是会严格地排查除了今天在场之外的人。」
我干笑道:「呃,这方面不用担心……因为她是我媳妇。」
梁清漓这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的。这次奴家想与夫君同
行,助他一臂之力,两位兄长觉得可行么?」
唐禹仁难得地没能控制住面部表情,嘴巴微张,与秦喜面面相觑,半晌没能
出声。
*** *** ***
这周休假没在家,只带了笔记本,迟了一天更新,不好意思。
下周要上班,我已经开始在头疼回去后各种需要追赶的业务了。
***********************************
第四卷:燕歌行
第一百四十二章:利用的筹码
一阵尴尬的寂静后,还是唐禹仁首先开口了:「弟妹,我知道你习过武功,
甚至可能比韩良身手还强,但这种出生入死的潜伏工作,并不是单纯的武功高强
就足以胜任的。哪怕你功夫有成,去了也不过徒增风险而已。不仅是陷自己入危
险,更会让所有同僚也有暴露的危机。这种后果,你承担不起。」
秦喜听到唐禹仁毫不客气的评价,连忙圆场道:「禹仁的意思是,这种任务
里身手反而是其次。要当一个合格的细作,需要见多识广的眼界,临危不惧的心
智,还有随机应变的灵敏。这些东西除了少数人能天生具备之外,只能由残酷的
训练或者生死间的磨砺炼成。弟妹的心智虽然一定在聚香苑遭到了磨练,但终究
是不同的战场。
唐禹仁淡淡地说道:「我不是针对弟妹。槿乔这次任用那几个六大派弟子辈,
谈不上是好棋。实际作用与招募弟妹这样的无关人士无异。你我三人,加上另外
那个能够腾出手来的玄蛟卫,便足够了。再多的,不过是平添累赘而已。事实上,
我明天便准备跟槿乔和宗勤师傅如此报告。」
这番不留情面的批判一出,不仅是想强撑着不气馁的梁清漓脸色一阵红一阵
白,连我和秦喜都有些讪讪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才叫做「不是针对你,而
是在场的各位,都是垃圾」啊。我毫不怀疑,若是真守,景伊,和孙倩在此,这
个男人也会面不改色,一字不改地说出这些话来。
「禹仁嘴下留情啊,清漓主要是担心我的安危才如此提议。至于其他那几个
人嘛,没办法,槿乔坐在那个位置,不只是为了任务着想,也要顾及到她作为武
林派的立场。要是不让麾下的武林人士做出点功绩来,那哪怕有她和宗勤大师的
背书,也无法让我们的意见起到多大的作用。」我干咳道。
「嗯,弟妹莫误会了,我不是刻意贬低你。呵,可笑的官场权衡。不过……」
唐禹仁话锋一转,沉吟道,「你的身份,或许会在这次任务起到些作用。若
是要带上那几个生手,那再添一个也无妨。嗯,倒不如说,你能起到的效用,比
那几个人还要多。」
「禹仁的意思是……啊,我明白了。」我反应过来,对梁清漓说道,「清漓,
你的师承或许可以起到一定作用。对,这层关系不用白不用,说不定能有意想不
到的收获。」
秦喜作为唯一不知情的人有些疑惑,但很识趣地没有多嘴,只是静静听着我
们交谈。梁清漓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浅笑道:「秦大哥,奴家在苑里,机缘
巧合之下习得了几分花间派的武功。不过自从夫君将奴家解救出来,并说清楚利
害关系后,便没再与花间派的人有干系。还请秦大哥为奴家保密。」
「原来如此,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秦喜了然地点了点头,然
后对我问道,「韩良,你说我们可以利用弟妹这层花间派身份,具体想怎么办?」
我解释道:「花间派的镇派神功『牝牡玄功』是炼气双修的无上大道,这部
内功也是叛军得以培育出青莲力士大军的关键。无论是养伤修炼还是巩固境界,
都需要与伴侣双修才行。根据军部的情报,这些双修伴侣中的女性不仅是鼎炉,
本身也是叛军的重要战力,花间派则在管理这些女性高手这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
用。因此右护法麾下必有不在少数的花间派子弟。清漓可以凭借这份传承刺探一
番,看看能够触碰到叛军上层的消息。」
「事实上,我的伤势之所以稳定住了,便是有赖能够与清漓修行牝牡玄功。」
唐禹仁点头添道:「没错,牝牡玄功所炼就的先天元气对疗伤与精进修为有
奇效。青莲教右护法在此前虽是一流高手,但从未以勇武著称,叛军起兵后他却
力战数位将军与凤阁高手不败,我怀疑他自己也与花间派高手双修了。」
「而若真的如此的话,他在青州征战,不可能不与双修对象同出同入,确保
能够一直修行、疗伤。因此若能找到这个花间派高手的话,便能够顺藤摸瓜地找
到右护法。」我接过唐禹仁的解析继续说了下去,与他互相点了点头。不愧是我
的最佳搭档啊。
梁清漓与秦喜看着我们一来一往地分析得头头是道,均是露出了佩服之意。
梁清漓挽住我的手臂笑道:「夫君与唐大哥当真是足智多谋呢,好厉害。」
秦喜咂舌道:「军部没有大力提拔你们俩人作为参谋,实在是我们的损失。
不过,叛军要对付你们这两个,够他们头疼的了。我现在真的觉得你们俩人
中至少有一个得留在汴梁出谋划策,以防万一。」
唐禹仁不置可否地说道:「军部谋士真就没有比我们心思更缜密,思考更周
全的人么?未必,但是到了那个位置,不仅仅是出了好主意便有用的。我还是宁
愿脚踏实地在前线做事,而不是听着那些军官们扯皮。对了,秦喜,我还没来得
及问呢,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内伤治愈了么?」
秦喜挠了挠后脑勺道:「功力是恢复了八成左右,内伤也好了大半,多亏了
宗行大师亲自出手耗费功力为我疗伤。这次实在是欠了五台寺的师傅们一笔大大
的人情啊……不过他也告诉我,哪怕伤愈了,此生恐怕也是无望《三分焰元决》
第五层了。唉,二流境界,二流境界,从此止步于此了。」
这个此前显得玩世不恭,混不在意自身困境的男子长长地吁气,露出了落寞
的神色,但是这份伤感转瞬而逝,他关切地问我道:「你呢?当初你的伤势可是
我们中最严重的。」
伤势么?我不由得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距离与闻香散人的那一战已过去了整整一年了。闻香散人的两掌不仅是皮肉
骨头的伤害,还将我小半肝脏都给打碎了,若非是有了飞龙寺圆海住持学自五台
寺真传的医术和大量珍贵的药草为我悉心调养,小命早就没了。
过去的大半年里,哪怕有着牝牡玄功的疗伤效应,我和梁清漓的修为毕竟太
低微了,没能起到改善根本的作用。不过,温养五脏之气的修行能让五脏残缺的
我维持身体的日常运转。除此之外,薛槿乔为我搞来的五台寺特供药膏和药草也
是维持着不恶化的关键,每天早晚都要灌下一碗又浓又苦的药汤,才能勉强控制
住伤痕处的剧痛。回到大燕之后,亲身体验着这份痛苦,哪怕才过了不到一周,
我也已经被折腾得心情有些低落了。
压抑,无视,苦闷,暴躁,忧郁,面对这份伤痛,我作为病人将心理创伤的
各个形态都亲自体验个遍了。也多亏身边有梁清漓和小玉对我报以无限的耐心和
温柔,悉心地照顾我,才能在过去的数月里保持一个相对健康的心态。但是要说
我因此走出了阴影,那还是痴人说梦了。也许等我和梁清漓修习到五气轮转,阴
阳相生的高深地步,能够将伤病除根,但那至少也是二流顶尖的水平了,十年内
无望。
「还是很他妈的痛,说实话。」我承认道,「有时候想起这份痛苦要伴随我
至少数年,甚至十数年,除非我能功力大进或者找到疗伤的契机,我恨不得给自
己来个痛快的。」
我感受到梁清漓拥住我手臂的力道加深了三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过,这只是偶尔的软弱而已。有清漓和小玉在我身旁,还能和你们像现在
这样,倒倒苦水,共同分担一下这段经历,还是能够继续的。最重要的是,还是
能够做咱们该做的事,杀该杀的人。」
唐禹仁和秦喜都露出了相同的,了然的笑容。这是独属我们三人的,从惨烈
的共同经历中铸就的纽带。纵然痛苦,却也象征着彼此的信赖。
唐禹仁看到我和秦喜期待的眼神,沉默了数秒后,轻声说道:「相对于阿良
的伤势,我倒恢复得不错,也已经适应了独臂的生活了。但是这次任务,我会用
上义肢。」
适应了独臂的生活了么?再怎么适应,失去了一只胳膊,也怎么可能就这么
揭过了呢?但是我知道这个男人向来都习惯将所有的痛苦留给自己承受,便是我
这个生死之交,也只在屈指可数,只有我们两人谈心的时候,见过他透露对于残
疾的怅然。
不过义肢,我怎么不知道唐禹仁还有这手准备?我连忙问道:「咦?禹仁,
这义肢是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他淡淡地笑道:「这是我年前回到燕京不久后,左统领为我从神机营那里秘
密订制的。灰蛇断臂之事虽然相当隐秘,但也不是完全无人知晓。然而这份消息
既然连你都不知道,那我们的敌人更没有理由知道了。此前佩戴义肢潜行入濮阳,
效果颇佳,希望能继续起效。」
神机营是京师直隶的机构,不知道有多少能工巧匠在其中,比起为大燕格物
致知的天工部,神秘许多。被官方严禁控制,连玄蛟卫都寻常难求的手弩,连弩
等杀器便是神机营的研究成果。有神机营的工匠出手,做出来的义肢效果恐怕不
会仅仅是摆设,而是真正能够在日常生活派上用处的东西。我们都有些佩服,义
肢硬生生地憋到有任务了才将之作为变换身份的手段用上,这个家伙也太能忍了。
「这次任务凶险难料,我们应当做好充足的准备。阿良,弟妹,明天我们四
人最好一起讨论一下需要留意的事项。尤其是弟妹,从未有相关的经验,能学多
少是多少。」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敲定了梁清漓加入这个小团体的定位和原因,有了
唐秦两人的背书,薛槿乔想来不会拒绝。
在他们离开之前,我拉着唐禹仁到一旁说话:「禹仁,能不能帮我查查严家?」
唐禹仁毫无讶色地说道:「我就猜你会这么想,所以已经托人去搜集严觅和
越城严家的情报了。炙手可热的青州通判,可不只你们俩个人在关注他的一举一
动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我笑道:「还是唐兄懂我啊,多谢了!还有就是,这次濮阳一行,我准备了
一份秘密武器。」
唐禹仁疑惑地问道:「什么秘密武器?」
「我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这段时间也在青州,她能力十分强劲,潜入濮阳
易如反掌。我已经跟她联络上了,如果在濮阳需要额外援助的话,她随时能够帮
我们一把。」
唐禹仁皱眉道:「多一个知情人便多一份风险,弟妹加入进来已经够危险的
了,不可再添这些不知根底的人。」
我摸着下巴道:「放心,宁王军绝对不知道她的身份和能力,而且她绝对可
靠。我们也不必泄漏身份和任务,甚至不必告诉她我们在城里。这只是……一道
预防万一的底牌而已。作为这次任务的首领,我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免得要用上
她的时候你误以为是敌人。」
唐禹仁狐疑地打量了我一阵,最后还是叹气道:「相信你知道轻重的,不到
十万火急的时候,不要轻易用外人。」
「放心啦,我心里有数的。」
唐秦两人离开后,我们一边清理一边聊天。我叮嘱小玉道:「小玉,清漓要
是跟我一起出任务的话,你到薛府住几天,如何?」
小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我也不小了啊,还跟周大哥和小姐学武了,
自己一个人住也没差吧?」
梁清漓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道:「奴家一点也不怀疑你能行的,但是咱们出
门在外,还是不想担心你会出事。」
小玉懂事地点头道:「明白了,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担忧的!」
清理、沐浴完之后,小玉上床睡觉去了,而我和梁清漓回到卧室,准备做每
晚睡前的功课。
我坐在梁清漓身后,一手搭在她平坦的小腹前,掌心朝上,一手则按在她光
滑背脊上的神道穴。丽人漆黑的长发解开发髻,散在胸前,遮住了形状优美的玉
笋,右掌朝下地盖住我放在她小腹前的左手。我们合目凝神,共同引导着体内生
生不息的真气在五脏与经脉中不住循环。
牝牡玄功成功蕴养了脏腑五气之后便算是登堂入室了,如若有互有默契的双
修伴侣,全心全意地共进,则事半功倍,短短数月内便能进入到下个阶段的采气
凝元。多亏了梁清漓「荷尖碧叶」的色相,我与她已快要触碰到了聚气凝元的阶
段。一旦能够在此境巩固下来,那便离二流之境不远了。
若说养气、采气还能算是在大燕武功的正常范围内,那之后的「五德汇通」,
「转化阴阳」便是独属牝牡玄功,玄奇之处甚至要超过六大派真传的精髓,也是
其来源的层次超越了这个位面的佐证之一。人天生注定的五行根骨竟然能够依靠
双修伴侣来弥补不足,平衡偏重,从而达成武者梦寐以求的五气朝元之境,易筋
洗髓,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在伤愈之后,全身经脉因为丹田坍塌,真气走火的缘故,伤痕累累,断裂
之处数不胜数。按理来说,除非能够有什么仙家手段接回经脉,否则此生再也无
法行气运功,修习内家功夫。然而牝牡玄功聚气之处不在下丹田,在中丹田,而
且让我能够「借用」梁清漓的内天地,搬运脏腑五气,滋养肉身壮大内息,甚至
能够以这个新建立的循环来运用牝牡真气,妙不可言。
如今有了西联位面化解因果的灵魂洗礼,又有了辛苦修持上清正法的经验,
我感觉自己修炼起来晦涩之处尽通,五气聚散离合如臂使指,虽然通过经脉运转
真气时仍然凝涩艰辛,实战起来大打折扣,但修炼时五脏自形气象,不受影响,
当真是奇妙之极。要是能够这么扎扎实实地再修行几年的话,便可水到渠成地进
入牝牡玄功第四层「五德汇通」,开始尝试平衡自身五行,汇通五气,触碰到无
数武者求而不得的境界。
先天之境为何得以超脱朝廷划分的三层战力标准,自成一境?有相当程度的
原因便是因为突破生死玄关的武者能够五气朝元,形成五行相生的内部循环,再
难出现寻常武者真气枯竭的情况。除此之外,五行相生相克,阴阳统合,内府自
成小天地,血肉骨髓生出的是后天返先天的先天元气,可易筋洗髓,延寿健体,
更是疗伤的无上圣品。除了牝牡玄功练到调和阴阳的高深境地可复制这个效用之
外,先天以下能够掌握这份力量的传承凤毛麟角。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效用,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么一条康庄大道,后天返先
天的境界瓶颈不再是无法克服的天堑,而是成为了艰难但有望突破的修行障碍。
就唐禹仁这个武林百科全书所知,大燕上只有皇储才能修行的帝王绝学《弱
水真经》与太清道的掌教真传《凌霄法印》两者能够做到这一点。除此之外,连
六大派之首的昆仑派也没有此等神功。
哪怕是长白山和五台寺的千年传承,也未必有这份能耐。除了底蕴之外,还
因为时代是进步的,天下最强的几份武功都是在最近两百年不到的时间里创出的。
因此,就算长白山和五台寺有着积累了千年的底蕴和武学传承,比起太清道
和姜氏皇族在过去百多年推陈出新,代代出彩的蓬勃创造力,还是输了一筹。牝
牡玄功大概率是花间派祖师爷借鉴了货真价实的仙家绝学创出的,但是弱水真经
和凌霄法印应该都是本界武者自创的武功,创造者当真是惊才绝艳。
先天境界,约莫等于上清正法的结丹境,已经半步踏入人仙之途了。这次降
临大燕,我已不是之前那个懵懂无知的新手,也因此对牝牡玄功所描述的境界有
了充分的了解。若说莲开百籽是高手「数量」方面打破了自然规律的逆天之术,
那么牝牡玄功则是在高手的「质量」方面开辟了通天之路的武学。这等绝学掌握
在朝廷之外的势力手中,必然是大燕皇族不可能容忍的潜在危机。
那么为什么连唐禹仁都不知道这是一部直通先天的玄功,比起皇室和太清道
至高无上的两部绝学都毫不落下风呢?是因为花间派这些年来的保密工作如此成
功,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因素?我不由得生出这些疑问来。
收功之后,我依然闭目,回味着五脏间活跃的元气。唯有在修习牝牡玄功时,
身子的伤痛才会减轻到可以忽略的地步,这是连药草镇痛都做不到的效果。也许
是因为在心心相印的神交中,意识与灵魂的清明可以让我超越身体的桎梏吧。
嗯,也是因为如此,我和清漓才会每晚都雷打不动地要修炼上这么一个时辰。
不仅是为了彼此的武功修行,也是在帮助我管理伤痛。
我拥住恋人,将下巴搭在她的雪腻的香肩上说道:「今天麻烦你和小玉了。
不用担心秦喜,他守得住秘密。禹仁也知轻重,肯定会叮嘱他的。」
梁清漓依在我身上,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没言语。我感觉到她似乎情绪有些
低落,安慰道:「你不是在为禹仁今天说的话生气吧?我代他给你报个不是,他
这人就是太直白了,不过也是因为他当你是值得信任的人才会这么说,你别太在
意。」
梁清漓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唐大哥忠言逆耳,是真正为夫君和奴家着想
的人,夫君有这样的挚友,奴家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识好歹。」
既然不是这个,那么……我思忖了数秒后,试探性地问道:「那,清漓莫非
是因为今晚提起的梁家往事,心有不平?」
怀内的人儿稍稍抬起头来,舒眉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奴家的心思夫君
都尽数了解呢……确实如此。
她低落地说道:「奴家曾无数次想过,为梁家的下场负责的人如今会在何方,
又有什么样的下落。但奴家实在是没想到……也许亦是不敢想象,这种害得数家
小吏被抄家,更是使得成千灾民饿死的狗官,所获得的惩罚竟然是将这官位越做
越大。」
梁清漓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老天爷何其不公啊。奴
家又能对正四品的大官爷,做到什么呢?」
我沉默了片刻后,答道:「不,不是老天爷不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苍茫,与人何干?要为人立规矩,赏善罚恶的,终究是人们自己。而大燕官
府既为大燕的千万子民的管理者,那大燕国界内的不公与冤屈,便是大燕官府的
责任,是六扇门的失败。」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严厉:「上到朝廷官员,王公贵
戚,下到平民百姓,都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审判,无论贵贱贫富。但这世道,
似乎从来只有后者被律法碾压,少有前者被公平定罪。侠以武犯禁。若官府顾忌
于青州通判的身份能量,不能或者不愿还那些无辜受害的人们一个公道,无法为
梁家洗清冤情……那便只有我们亲自动手了。相信我,清漓,我们会让他受到应
有的报应的。」
梁清漓别过头来,眼中隐隐带着泪光,将温润的红唇深深地印在我的嘴上,
唇分后喃喃地说道:「对不起,奴家应该劝说夫君,不要为了梁家的陈年往事不
顾大局,置身于险的。但是……做不到呢。夫君能有这份心,奴家好快意,哪怕
是要因此堕入无间地狱,亦无怨无悔。」
我抚了抚她的脸颊:「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恰恰是有大功德的一件事。
放心吧,我太懂禹仁这人了,他表面上阴沉冷淡,实则嫉恶如仇,必定会帮
我们忙的。」
梁清漓原本有些惆怅的脸色也亮了起来,微笑道:「若有夫君和唐大哥两人
合力,哪怕是严觅也必能手到擒来……多谢你,夫君。」
第二天来到薛府聚集时,我们五人是一起到的:多出的一个小玉也带来与刘
青山打招呼,让她在我们离开后能在薛府暂时借住。
而出乎意料的是,景伊和孙倩都到了。昨天看到她们那纠结的样子,我还以
为至少会有一个人退出的,看来是我小瞧她们了。不过我瞟了眼唐禹仁面无表情
的脸庞,却不知道他看到这两人会同行,是赞赏还是失望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于公于私
我,梁清漓,与唐禹仁在正式商讨任务之前私下求见薛槿乔和宗勤大师,被
刘青山领到了书房。
薛槿乔似乎正在与宗勤讨论问题,见到我们进来面有讶色,尤其是见到我身
旁的梁清漓时,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梁清漓今天并未穿长裙,而是以江湖儿女的打扮来见,长发束起,一身深灰
色的短打飒爽俏丽。薛槿乔则穿着鹅黄色的长裙与翠烟对襟罗衫,光彩照人。想
起两人的身份,仿佛对换了位置的打扮倒是让我有种错位感。
虽然薛槿乔对我的媳妇儿相当熟悉,但这应该是两女首次正式见面,目光相
交的第一时间便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便是唐禹仁也隐晦地瞥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槿乔好,宗勤师傅好。介绍一下,这位是与我有婚约的伴侣,梁清漓。清
漓,这便是一直在照料我们的薛府长女,昆仑派大师姐薛槿乔。这位是五台寺的
高僧宗勤大师。」
梁清漓乖巧地对两人施了一礼。宗勤慈祥地笑了笑问好,薛槿乔则是回了一
礼寒暄了几句。问候完毕之后,我干咳一声道:「昨晚秦兄与禹仁来到我家商量
任务,不仅是讨论了我昨日奉上的文书里的内容,还忽地有了一个想法,望两位
考虑一下。
我将我们对于花间派关系的推测一一道出,令宗勤大师不住地点头抚须。薛
槿乔则是知道内情的人,听到一半时便凤眸微眯地盯住我,似乎预料到我想要说
什么。
「清漓曾在越城的聚香苑就职,那是一个烟花之地,也是被花间派渗透了的
地方。机缘巧合之下,她接触到了几个花间派弟子,甚至还因为天资聪慧被收为
记名弟子,只待时机成熟后一起前往青莲教老巢正式拜师。最后因为青莲案,花
间派连夜潜逃,清漓也因此断了与她们的关系,但还是对其中的内部机构有些了
解。考虑到花间派这层关系,我们三人觉得虽然她是个生手,但也应该一起前往
濮阳行动。」
我硬着头皮一口气地将我们对好的推辞说了出来,然后等待面前两人的反应。
梁清漓虽然脸色平静,但不知不觉中双手已扯着衣角,明显有些紧张。
宗勤紧锁眉头,沉吟不语,薛槿乔则是娥眉微蹙地说道:「我素知你们的行
事风格和能耐,但梁妹妹虽然习了几分武功,却毫无经验,做这杀头的生意根本
不适合。韩良,这是你未过门的媳妇,怎能如此孟浪?」
虽然她话里颇有怪罪之意,但我看到她关怀的眼神还是明白,这是在宗勤大
师这个外人面前必须做出的架势。
宗勤也有些踌躇地开口道:「阿弥陀佛,梁施主想要为战事出力之心可贵,
花间派的这层关联亦甚是难得,但小薛所言不虚,施主若是带上不通战事潜伏的
生人,怕是凶多吉少。」
我正欲开口时,唐禹仁已噙着一丝冷笑回答了:「宗勤师傅,槿乔,咱们都
是自己人,那便恕我直言了。若要说不通战事,不通潜伏的话,正厅里太清道,
藏剑宫,还有五台寺可是各来了一位。如你们所说,这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而
是关乎经验与专业。弟妹好歹有一份能够利用的关系,值得冒险带上。而来自六
大派的那几位,又有什么价值呢?」
老唐你也太他娘的敢说了。我和梁清漓不约而同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对
面两位大人对唐姓男子夹枪带棒的言语如何反应。
薛槿乔苦笑道:「禹仁,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但你也知道在我们这个位置,
身不由己啊。除了任务本身之外,还要考虑到其在军部能够为我们赢得的筹码。
若是玄蛟卫派遣数人便寻得了右护法的踪迹,我们武林派、主战派还有何值
得田将军重视的地方?」
「我不欲参与官场的勾心斗角,我只知道,既然你准备让我带队,那我就必
须承担起责任来。秦喜和宋钊是玄蛟卫,必不可缺。韩良是我所知的,除了左统
领和军部的萧泗水之外,我唯一信任能够在谋略方面对抗叛军的人。梁清漓虽然
是个生手,却可能让我们搭上花间派的内线,值得带上。」
「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这个位置,首要考虑的除了任务之外,还有风险。
除了武功之外,真守、景伊、与孙倩三人,到底有什么价值让我们冒险带上?
堂堂六大派真传弟子,就真的没有更恰当的之处去帮助,需要来这至关重要
的战线混份资历?」
唐禹仁脸色严肃,语调和音量都没有改变,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毫无畏惧,
仿佛面对的不是青州权势最大的两位武林派话事人,而是再平常不过的同僚。
一时无论是宗勤还是薛槿乔都无言以对。因为,临时派遣几个毫无相关的武
林子弟出这趟任务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有再多的苦心和政治权衡,也终究绕不过
一件事。要豁出性命,做成这件事的,是唐禹仁,是秦喜,是我,而不是薛槿乔
和宗勤。唐禹仁的立场,不是出于一己私欲,恰恰相反,这是他为大燕出生入死
后,于职责于使命天经地义的质问。
想要空降几个新手进入专业人士的队伍,让本就危险的任务更加凶险,凭什
么?就凭他们是武林大派的弟子?就凭军部的武林系需要一点实绩来让他们的话
说得更有底气?
空中的氛围凝固了,沉重得几成实质。良久后,还是宗勤长长地叹出口气,
起身行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有愧,唐施主的问题问得贫僧实在是哑口无言。
大局大局,什么是对大局最好的,贫僧不敢妄言。但唐施主为大燕屡次出生
入死,又是在宁王反叛之前便与青莲教斗过的勇士,当比贫僧更有资格去决定什
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梁施主同行这事,贫僧准了。若施主真觉得不该
带上那几个弟子,那也便罢了。」
薛槿乔凤眸圆瞪,娥眉倒立,正欲开口,却被唐禹仁略带疲惫的声音打断了:
「宗勤师傅误解了,我并无此意。禹仁只是想表明一件事,官府的大人们之所以
能够在后方玩弄权术,增减彼此势力的筹码,是因为有数十万以计的大燕子民流
淌着鲜血在抵御敌人的进攻。只要武林的高手有承担这份托付的觉悟,我便可以
接受他们。但,哪怕是我们要参身于这险恶的官场斗争,也不能成为与他们一样
的人。」
「槿乔,我知你意向不在此,也只是为了我们在周旋而已。但不要忘了你是
谁,也不要忘了你许下的诺言。告罪了。」
唐禹仁向我们示意,一起离开了书房,只留下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的薛槿乔
与宗勤两人。
「禹仁,你真是太他妈帅了,但是这么直白地落了槿乔和宗勤大师的面子,
真的没问题么?」出了房间,走出了有一段距离后,我悄声对唐禹仁夸赞道。
唐禹仁刀削般的五官没有波动,只是平淡地答道:「宗勤师傅胸怀广阔,有
大慈大悲之心,绝不会因此生芥蒂。槿乔虽然骄傲,但也不是听不进他人话的。
甚至在她心中,也肯定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了,然而不说出来的话,恐怕便真
的会被埋没了。我与她相识多年,不会刻意惹她不快的。而她作为我方的魁首,
必须拿出能够镇住所有异议的决断与魄力,但也没有余地去犯任何的错误,因此
她需要你我这样的声音去提醒她。」
「那好吧,我相信你有分寸的。」我点了点头,然后对若有所思的梁清漓说
道,「你看,我说了吧,这就是禹仁的作风,昨晚他真的不是针对你的。」
梁清漓由衷钦佩地说道:「奴家明白了。唐大哥与夫君一样,都是顶天立地
的男子汉大丈夫。」
「啧,你夸他就夸吧,别把我也加进去,我优点不少,但顶天立地、男子汉
大丈夫可称不上。」我咂舌道。
梁清漓只是笑而不语地挽住我的手臂。
回到正厅之后,秦喜心痒难耐地迎了上来。我对他使了个眼神,我们四人便
进到一旁的侧厅说话。
当我重述了一遍唐禹仁掷地有声的发言之后,秦喜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我,我,你,你,老唐你这家伙真是胆大包天,狂得没边了啊……左统领说
你有猛虎之心,我以前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老秦我今天算是彻底服了!」
唐禹仁皱眉道:「好了好了,说正事。宋钊你认识么?我只听闻过他的名字,
却不知他的事迹。」
「据说他是建南人,在建南和青州两地混迹十年了,表现不错,因此这次也
被选中。咋地,你怕他不服管?堂堂的『灰蛇』在此,又有韩良和我帮你撑场面,
没事的。」秦喜揽住我的肩膀说道。
唐禹仁揉了揉太阳穴,垂下眼帘道:「玄蛟卫多是桀骜不驯的人物,哪怕这
次任务重要,也难说他会如何反应。更不用说六大派那几个对潜伏懵懂无知的弟
子辈了。走吧,槿乔和宗勤师傅应该快要出来正式下达命令了。」
正厅中,除了茶水之外,还有不少精致的糕点摆在桌上。景伊和孙倩坐在一
块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真守安静地坐在椅子里,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念经。
另一边的墙壁上,靠着一个腰别长刀,头包长巾,身着玄色劲装,长裤扎进
布靴的青年。他相貌平平,眼神冷静,肤色有些苍白,看到我们时微微点了点头
示意。
在场的四人都对梁清漓的出现有些好奇,但也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之处,
只是礼貌地问好。
我们等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后,薛槿乔和宗勤大师终于出来了。
「多谢诸位今天前来确认意向。此行除了昨天到场的各位之外,还会有两位
同行的人选,玄蛟卫宋钊,与梁清漓姑娘。宋兄乃是在青州与建南闯荡的玄蛟卫,
能力不用我多说。梁姑娘则曾经与花间派打过交道,也许能在濮阳借机抓住她们
的蛛丝马迹。」
薛槿乔换上了一件藏青色的宽袖长衫,与宗勤大师在正厅直直地站着,脸色
严肃地直入正题。薛家千金锦绣华服,玉冠金丝,仪姿典雅,然而堪称绝色的容
颜在她不怒自威的一对凤眸之下,反而被气宇轩昂的威严盖过了。
武者修行,练拳脚刀剑之外,还得练精神,气势,心意,内外相合。这种生
命本质的升华,最后达成的气质雕琢大得不可思议。哪怕我认识数个姿色不逊于
薛槿乔的女子,也不得不承认,薛槿乔作为这一代武林弟子辈的领军人,二流顶
尖高手岳峙渊渟的气度胜过我见过的所有其他女子。便是如今战力、眼界大增的
我,若有十成功力在身,所有招数底牌尽出,对上她也没有太多胜算。
当年误打误撞之下,英雄救美的竟然是这么一号人物,实在是飞来横运啊。
不过由此也看得出,哪怕是江湖说得上名号的高手,若是一个不慎中了阴招,
也会含恨而死。
而宗勤大师站在一旁,干净但色泽暗淡的僧袍毫不起眼,乍看远没有薛槿乔
那么夺目,但在我的精神感应中,他神色肃穆,巍然屹立,有如一座山岳般厚重
而深沉,比起薛槿乔的锋芒毕露,却是神韵深藏,宝光不露,境界更高一层。
这位佛门高僧也比方才在书房私谈时略有不同,右手竖握着一柄不知从何时
取出来的,足有两米长的锡杖,杖头串上了六根金环。我看到这支锡杖出现,心
头紧了紧。这是象征着受了燕京紫光寺册封,唯有大功大德的僧人才有资格授予
的「六环锡杖」,也是宗勤大师作为五台寺高僧的标志。
而五台山上,圆奕住持手中的那柄锡杖有九环,乃是中土大地上佛门掌舵人
至高无上的权柄。
「这趟任务,由唐禹仁施主带队,在路上与在濮阳,一切以唐施主的判断为
准。他的命令,形同贫僧与薛校尉的指令。明日辰时,请各位与唐施主会合。整
理好装备,易容之后便出发。」宗勤接过话头说道。
战争开始后,许多武林方的高手都被正式吸纳入了军部的麾下。薛槿乔在此
前便凭着自身的实力和身世,与揭发青莲案的功劳,得授从六品的员外郎,但这
不过是个散官职而已。在战时入了青州军部后,她倒是升了半级当上了正六品的
武校尉,虽然不能掌兵,却也有一定的实权。而宗勤身为世外人没有普通的官职,
而是燕京紫光寺赐封的「右僧正」,无有世俗的实权,但在宗教界里,权力不下
于一方知府,相当尊贵。
接下来的任务讲解我没怎么注意,毕竟两人说的内容都是我跟唐禹仁推敲出
来的,反而在注意周围的人的反应。还好,性命相关的大事,所有人都听得很认
真,这是个好征兆。
当所有的问题都被回答完后,薛槿乔蹙眉道:「我不想你们有太大压力,但
是这实在是我们主战派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一个表现机会。若是无有收获的话,
只怕田将军也会难以抗拒稳重派的压力,不得不龟缩在汴梁,等着叛军朝我们打
来。祝你们一路顺利,我相信你们必能成功的。」
宗勤露出了悲悯之色,双掌合十肃穆地说道,「此去凶险难料,贫僧在此谢
过诸位施主的勇气。愿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众人两两三三地离开了,但薛槿乔却留住了我:「韩良,你等等,我有话跟
你说。」
我让有些好奇的梁清漓去带小玉与唐秦两人先行一步,跟着薛槿乔来到书房。
「坐吧。」薛槿乔坐在椅子里,有些疲惫地合目,并没有立刻开口。
我等了半晌都没有听到她说话,只好问道:「槿乔,有什么事么?」
薛槿乔仍然闭着眼睛,轻声问道:「你觉得禹仁说得对么?」
这是什么送命问题?我汗毛倒立,非常小心地选择自己的用语:「禹仁在从
自己的立场和思虑说那样的话,你也在从自己的立场和权衡做出那样的决定,没
有什么对错的。」
薛槿乔睁眼自嘲地笑道:「没有对错么?那么我怎么觉得禹仁说的每一句话
都钉在我心上,让我的决断显得那么想当然呢?」
我非常识趣地紧闭嘴巴,只是尽可能温和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倾诉。
但她似乎不愿再说了,只是垂下头,红唇微微张合,跟自己斗气似的无声地
自言自语。
我想了想。这时候,也许薛槿乔需要的不是为她分析政治、战事、官场权衡
的人。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能对之诉苦的人。一个……朋友。
话说,薛槿乔她……有朋友吗?
我被这个在心中提出的问题震慑了一瞬,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除了我和唐禹
仁之外,任何曾经见过能够与她平辈相交,毫无顾忌地畅谈的人。她似乎总是端
着名门正派,达官贵族所要求的威势与自矜,从未完全地放下架子来与他人相交。
哪怕是她豪爽大方的态度,也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几分仔细雕琢的刻意。
有时候,便是连我都会忘了,这个身份金贵的昆仑派大师姐,其实也只比我
大几岁而已,比唐禹仁、秦喜都要小。
想到这里,我原本有些举棋不定的心态稳了下来,有些明白自己该如何开解
她了。
「槿乔,虽然你我名义上是主公与幕僚,但我一直将你当朋友看待,我知道,
就算你口上不会承认,也一定把我当成志同道合的伙伴多于手下。有什么心事的
话,不必压抑着自己难受,可以跟我商量商量。哪怕我无法给你建议,说出来也
会好受一些。」我认真地说道。
薛槿乔稍稍抬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幽静的丹凤眸中情绪难以读懂。
我见状,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不想说的话,也行,那我来猜猜你在为何
不快。一开始我担心你是因为禹仁过于严厉的话而生气,但我觉得你并没有那么
小气。然后听你说的,我又觉得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并没有能够做出『最』好的判
断,在与自己置气。嗯,若是如此的话,请别忘了,这也是宗勤师傅同意的决定
啊。」
薛槿乔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但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听着我说话。
我暂停了片刻后,话锋一转:「禹仁他其实对你抱有厚望,你也应该知道的
吧?不过这人确实有点不够体贴,只想到能让你明得失的忠言,却并没有考虑到
你所承受的压力。我支持你狠狠地拷打他一番。要论说话的艺术,禹仁还是不如
我。亦或者,这也是他对你的信心吧,能够有容忍批评的虚心与胸怀,还有能够
做出适合的决策的魄力。那是他对宗勤大师这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也是对你这
种明日之星的期盼。」
桌后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说道:「禹仁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有时候,我觉得你
也是。」
我挠了挠脑袋,问道:「其实我从来没问过你,因为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你也从来都表现得理所当然的。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是我想当然了。」
「薛家长女,未来的薛府之主,燕朝白道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昆仑派大师姐,
青州府战线的武林派话事人……这些职责与名头,是多么耀眼,多么光荣。但这
是你真的想要承担的东西吗?」
薛槿乔冷漠的面容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似是郁悒,似是苦涩:「想要
与不想要,在责任面前,又有什么意义呢?相对于我得到的,这只不过是最起码
的代价而已。何况,我也未必不愿意,只是终于开始尝试到其中不如意之处了。」
她微微苦笑道:「明明我和宗勤师叔才是我们这派武功最高的人,却不得不
因为军部的命令镇守在此,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将这么多高手聚集在一处却又
束之高阁,实在是让我难以理解。一想到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后方颁发命令,但要
把脑袋挂腰带上的却是你和禹仁,我便觉得浑身别扭。不仅如此,还要为了官场
上的筹码让你们的任务更加困难,实在是……恶心至极。」
「这我倒可以理解,虽然不一定赞同。」我解释道,「因为比起充分发挥每
个高手的用处,对朝廷来说,能够掌控局面才是最重要的啊。今天你作为一个堂
堂的二流高手可以不顾军部指挥自行去前线上杀敌潜伏,明天你就能为了什么其
他的原因继续违反官府的命令。如果大家都这么想的话,那岂不是乱套了?听话
的庸手和不听话的高手,无论什么时候,统治者都会选择前者的。」
薛槿乔皱了皱琼鼻道:「原来如此么,你倒是看得透彻。难怪我师父和师叔
都告诉我,若想要触摸到武学的顶峰,便不能被官府的这层身份太过拖累。现在
我才明白了,过去数月我的心境和精神都已受到了不少侵蚀,长久下去,还能打
得出心意如一的拳法么?」
我安慰道:「你能有这份自觉,就已比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好许多了。我不知
道到底有没有能够尽责却不同流合污的方法,但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的。」
薛槿乔叹道:「如我意者不如人意,如人意者不如我意,宗勤师叔境界比我
高多了,也早就在官场中历练过,却也只给了我五个字:尽人事而已。」
「如你意者,又会是什么样呢?」我问道。
这个雍容的女子直了直背脊,脸上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豪情:「当然是用这
双掌去杀敌,去打碎那些野心家的阴谋,去解救那些如清风山下的我那般绝望而
无助的人们。而不是被困在书房里,军帐中,与自己人勾心斗角。唯有如此,才
不负这身武功,不负我肩上所承担的期望,不负薛家之姓,昆仑之名。」
我这个锦衣玉食,天之骄子的主公靠着出身和天赋超越了性别在这古代王朝
所施加的天生枷锁,但这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薛槿乔那算不上宽阔的肩膀上,负
担其实真够沉重的,但她却不因此退却,只是苦恼于无法亲自做更多,更务实的
事,让我十分欣赏。
我笑道:「心有凌云之志,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过你说起
自己的理想与志向,但这很有你的风格呢。以后要还是有什么苦闷烦恼的心思,
哪怕只是想再找个人重温一下这番豪情,大可再找我聊聊。」
薛槿乔努了努嘴道:「比起你那真正要跟你出生入死的小媳妇儿,我差得远
了。」
我怔了怔:「为何这么说?」
她挑眉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道:「虽然我与梁姑娘不熟,但对你我还是有
几分了解的。若不是她执意要与你同行,你怎么可能带上自家娘子去做这等险事,
以至于小玉都要在我这儿照看几天?我倒是有点不解,你为何会答应了?」
「你猜得很对,这确实是清漓她主动要求的。」我无奈地耸肩道,「就如你
想要脚踏实地地去做些自己认为有价值的,能够真正证明自己的东西,清漓她也
有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要做的事。那便是……帮助到我,保护我,保护我们这个家。」
「你不阻止她?虽然这份心十分感人,但实际上她只会让你更加分心和危险
啊。」薛槿乔蹙眉追问道。
我平静地答道:「也许吧。我有一些底牌,足以保护她和保护自己。也许我
这么做确实有些托大了,但,这是她与我在一起后,第一次地,作为我的伴侣提
出的自主意见,与我相左的意见。她之前在一个时时刻刻需要谨言慎行,隐藏自
己真正想法,迎合他人的地方栖身了那么久,如今终于开始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
人了,我自然是要尽可能地鼓励她不用害怕。」
「呃,这么说好像我是刻意拿这次任务当成开解自家媳妇的机会似的。别误
会啊,若不是花间派那层关系的话,我确实会劝她安心留下来的。唔,你看,这
么一来,我跟你一样,同样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往这任务里塞进了一些不应该
的变数,是否好受多了?」
薛槿乔没理会我的俏皮话,有些动容地看向窗外,轻声道:「梁姑娘找了个
好夫君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为夫的底牌
「薛女士与你谈了些什么?」是夜,梁清漓与我在寝室收拾行李时,好奇地
问道。唐禹仁和秦喜两人今晚又来吃了一顿便饭,我们四人仔细地讨论了明日的
任务之后,他们便告辞去各做准备了。
「谈了些她今天被禹仁的问题勾起的苦闷。要知道,她可是十分厌恶官场那
种阴谋算计的性子,如今捏着鼻子跟那些大人们周旋也不过是大局为重而已。」
我将一些衣物包裹好,应道,「还聊了一些关于理想,关于身份和期望的东
西。
要当一个那么耀眼的人物,也有不为人知的艰难之处呢。最浅显的便是,她
应该没什么朋友,也估计没什么机会谈起这种话题,恐怕是憋坏了。」
梁清漓道:「奴家总感觉……薛女士对待夫君比起对待其他人时,哪怕是唐
大哥,都有所不同呢。也难怪她能跟夫君聊这些事。」
我下意识地躲了躲媳妇儿忽然有些锐利的眼神,讪笑道:「因为某些这样和
那样的原因,她曾经对我表示过好意。可能也有这层关系吧。」
出乎意料的是,梁清漓只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嗯,奴家也是这么认为的,
夫君可不要小瞧女人的直觉哦。啧,不过夫君的魅力确实过人,连那么位高权重
的奇女子也被俘虏了,奴家该要小心么?」
「这都是你我确认关系之前的事了,之后咱们非常识趣地保持了距离。放心
吧,我可没有对她有任何那方面的意思!」我连连摆手,信誓旦旦地对她如此保
证。
梁清漓乖巧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不住梳着肩前的发丝。
眼看这话题要往有些危险的地带前进了,我赶紧改变方向:「咳咳,说起来,
明天就要出发了,我得现在跟你交代一些东西。」我站起身来,从房间角落一个
放着我们私物的大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然后坐回她身边。
「濮阳一行,你紧张吗?」
我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让梁清漓愣了愣,沉吟了片刻后才答道:「紧张,不
安,却也有些期待。奴家,奴家不知该如何反应呢。夫君也有不安么?」
我诚实地说道:「肯定会有的。不仅是为了我,为了禹仁和秦喜,更是为了
你。虽然我不想让你有任何额外的担忧和顾虑,但是你与我们同行,我确实无法
不为你的安危担心。」
「奴家——」梁清漓满脸歉意,正欲开口,却被我打断了。
「不用道歉,这是你我一起决定的事,不要觉得你会是拖累了我或者这次任
务的人。我只是为这个匣子里的东西铺垫而已。你没有看过里面的东西吧?」
梁清漓摇头道:「没有,里面是什么珍贵之物么?」
我笑道:「这里面啊,是为夫的杀手锏,这次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不得不用
出来了。」
我打开了木匣子,取出了里面一小沓画满了弯弯曲曲的字迹的黄纸,对好奇
之色难掩的梁清漓说道:「道士法师开坛作法的场面你有没有见识过?降妖捉鬼
的故事想来也肯定听过一些吧?这便是他们最常用的手段:符箓。这张叫六甲神
力符,是可以增加你的力气的,这张叫六甲神速符……」
「……用真气激发就行了。这份本领是我压箱底的东西,可别泄露了出去。」
我耐心地将降临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做的符纸作用解释了一通。梁清漓一开
始听得兴致盎然,但在我说完之后,脸色已变得十分微妙。
「这是我机缘巧合下学来的道术……嗯,你一定很好奇吧,抱歉,等我们回
来了我再从头到尾地解释一下来历,总之离不开少时遇到异人,传授了一些本领
的那一套。说起来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学了这份本事时,还结识了两个好友,
好几年没见到她们了。这段时间我联络上她们,已说动她们助我们一臂之力。濮
阳之行你说不定有机会能认识其中一人。」
梁清漓目光灼灼地看了我半晌,最后感慨地说道:「夫君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和本事?先是学识,然后是奇思妙想的发明,现在连道术都会。奴家理应惊奇的,
但却已开始觉得夫君诸多出乎意料的能耐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次回大燕,哪怕小心着没有把划时代的知识都照搬过来,为了提高生活质
量,我还是「发明」了肥皂,牙刷牙线之类的物件,甚至还奢侈地用上了简陋的
厕纸。这些小玩意让梁清漓和小玉感叹不已,虽然一开始还会追着我东问西问的,
但用了半个月后就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了,尤其是肥皂和厕纸,好用就是两个字。
我扯了扯嘴角道:「这次的符箓是我真的压箱底的本领了。这事儿得保密哈,
连禹仁和秦喜都别让他们知道。不过那两个朋友之后你们会认识的,她们是特意
来支援我的秘密武器。」
太清道贵为大燕第一教,玄宇真人作为堂堂的燕朝国师,我都不知道他知不
知晓真正的道术。这种跟牝牡玄功同类的跨维度本事,还是隐藏得深一点比较好。
梁清漓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又问道:「奴家虽然从小便
听闻过道教高人降妖除魔,上天下地的故事,但长大之后,大家都说那不过是道
士天师们武功练得高深,在人前显圣被传得神乎其神而已,实际上并没有法术神
通这种东西。」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也会是藏得比上乘武功还要宝贝。」
我猜测道。
梁清漓歪了歪头:「夫君将这么隐秘的东西交给奴家,不担心么?」
我没好气地说道:「我担心的是自家媳妇在凶险的敌境内陷入危机。有本事
保护你周全,自然要全部用上了,这种时候谁会浪费时间担心泄漏秘密啊?」
身边的恋人展颜一笑,像是朵盛开的花儿那样明艳。她挽住我的手臂在我脸
颊上重重地啄了一下:「嘻嘻,对不起,夫君明明是为了保护奴家才将这份秘密
分享的,但无论如何都想听夫君亲口说,这是为了奴家所做的。」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非要为夫说些甜言蜜语是吧。」
「奴家可爱听夫君的体己话了。唔,又有哪个女子不爱听意中人的情话呢?」
我板起脸道:「礼尚往来,你可准备好也对我说些好听的话了么?」
梁清漓垂下眼帘道:「奴家哪怕在聚香苑待了那么久,也没有像夫君那样坦
荡的心境,能够对上恋人十分诚挚地尽言心中的情意。不过……」
她突然将我推倒在床上,玉指轻轻刮过我的颈部,咬着嘴唇道:「面对夫君
时,奴家却对这样的大胆示爱,毫无害臊之意呢。」
朦胧的暖黄烛光下,梁清漓的身子披上了一层暗色的纱巾,这样扑在我身上
时,只看得清她的轮廓与那对黑白分明的杏眸,其中轻漾的绵绵情意让我怦然心
动。入寝之际,她只穿了薄薄的白色短衫与之下的亵衣,因此跨坐在我身上,衣
衫不整的样子,令傲挺的峰峦与玲珑的身段尽显。
我口干舌燥地说道:「这个,明天我们要出远门,今晚不好太耗费精力吧?」
丽人埋首在我的颈间,轻轻地亲吻着我的下颌,温软如玉的身子贴了上来,
那柔若无骨的触感让我的防线一触即溃。
「夫君说得对呢……那么,咱们修炼吧?」她抬起头来,可爱地眨了眨眼。
我不住地点头:「啊,对对,修炼,修炼,咱们修炼。」
这女人该死的甜美!
于是寝室内莺声燕语,春色满园。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便带着简便的行囊来到唐禹仁的屋子与其他的人会合。
唐禹仁已准备好了我们的伪装与新身份:他、真守、孙倩三人是普通的居民,
景伊是个进城寻亲的村妇,秦喜是个码头工,宋钊是小贩,我和梁清漓则是一对
来自顺安避难的小夫妇。
关键在于梁清漓的身份。若要跟花间派的人搭上线,必须要有一层说服力足
够,但又让花间派弟子很难探底的关系。林夏妍考虑到自己在青州与顺安之间奔
波,无法轻易与梁清漓见面、解惑,便为她在门派里打了招呼,以方便她日后能
够在大城市里与花间派的长辈碰头。后来在我的介入下,有些不情不愿地没有用
真实身份,而是用了化名在门派里留了份备注。
据林夏妍说,她这些年来在外奔波,诸如梁清漓这般在大燕各处收入门下的
弟子辈也不是一个二个,因此哪怕她贸然上门打扰,也不会被拒之门外。梁清漓
考虑到花间派经营的生意,一直没有去与其他门人接触,内战开打之后更是被我
明言禁止与这站错队的门派扯上关系,因此一直雪藏着这层身份,没想到这次倒
是派上用处了。
我的伪装更是完全围绕着梁清漓这个「记名弟子」的身份,「苏芮」,来设
计的。我们是一对来自顺安的夫妇,为了远离战火逃到青州来,没想到还是逃不
掉。苏芮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决定与那位记名的师父所言的门派接触,寻找
庇护。当然,为了让这个背景故事有没有明显漏洞,唐禹仁煞费苦心地为我们设
计了许多需要记住的细节,在昨晚离开与我们商量了方方面面的准备。
另外一个我未曾考虑过的问题是口音。真守是青州本地人,没有问题。景伊、
梁清漓、和我都不是青州人,不过燕州、顺安与青州相邻,三府之间商贸发达,
口音虽然依稀不同,也不算罕见。三个玄蛟卫不用说,熟识不同的口音是基本功。
远居西凉的孙倩则有些麻烦,还好她虽然是藏剑宫的弟子,却不是在派里长
大的,而是出生于青州,而后离家拜师。
当然,我没想到这一层,唐禹仁却自然想到了,并且私下跟我说,若有实在
糊弄不过去的人士,比如口音极为明显的蜀州或者西凉本地人,那就真的只能请
出队伍了。还好,这些门派在派遣弟子助力时,好歹也是考虑到了对地域熟悉这
一层的,没有将那些与青州毫无关系的人给送来。而他准备完毕后,我左看右看
打量了好一阵子,不得不承认神机营可能确实有点黑科技,或者是唐禹仁的肢体
姿态太自然了,因为怎么看都没能发现他的左臂竟然是义肢。
「进濮阳之前每日只吃一顿饭,不能显得太精神了。我们这行人一看便不是
过饿日子的,不然的话装成走投无路的乞丐更容易混进去。」唐禹仁在路上说道,
语气轻描淡写,但话中的意思让我们几个没有潜伏经验的人面面相觑。
孙倩与景伊两人被唐禹仁的易容术一阵捣鼓,弄成了面容蜡黄憔悴的样子。
孙倩还好一点,一身灰白的旧衣裙虽然明显穿了很久了,但好歹也足够干净
整齐。
景伊则是完全变成了农村妇人的样子,之前盘在头上的发髻拆下,蓬乱地扎
在身后,衣物虽然没有太多污垢,但好些时日没洗涤,原本的淡色已有些泛黄,
散发着有些发馊的气味。
景伊年长一些,看起来也有过行走江湖的经验,因此只是咬牙忍耐着,并无
怨言。反而是孙倩,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好好的大派弟子标志性的西凉细剑
不能带,颇为优美的仪容身姿也被弄成面黄肌瘦的样子,在我们出城后听到唐禹
仁这句话忍不住抱怨道:「唐兄,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么?濮阳成千上万的居
民,叛军怎么也不可能排查得这么紧吧?」
唐禹仁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叫孙贾。」
孙倩噎了一下,看着他的死人脸,终究是识相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垂下
头不满地对自己嘟囔,让景伊有些哭笑不得地拉着她低语。
宋钊对此幕视若无睹,眺望了一下官道后问道:「咱们今天和明天走一整天
的话,第三天早上便能开始见到叛军的斥候了。到时候怎么应付?」
「进入濮阳百里内就不能在官道上走了,而且得趁夜入城。苏芮和张沛另外
斟酌,他们要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出城入城都得有官方的记录。」
张沛自然是我的化名了。据唐禹仁所说,我这张路人脸相当适合做潜伏工作,
属于那种稍稍调整便能换张路人脸的优秀模板。反而是梁清漓因为拥有被花间派
看中的资质,哪怕相貌被调节了,也还是保留了几分秀美。
哪怕是号称对女性无条件接纳的花间派,也不能免俗地看脸,而且尤其看重
色相资质,真是令人绝望的世界。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任务的事,在正午前便走了三十里路。就算是在场
众人里武功最差的某韩姓男子,也有足够的耐力一天在崎岖不平的郊野走七八十
里路,因此预期能在大后天抵达不到四百里外的濮阳。
汴梁的地理极为优越,相对于商丘和濮阳来说,地势十分平缓,土地更是比
后者还要肥沃。在阳光充沛的立秋时节,绿黄交杂的农田一望无际,视野所及之
处尽是长满了势头喜人的庄稼。偶有几棵树木,也不过是那广袤的农田中的些许
点缀而已。
农田与郊野生机勃勃,蛙虫鸣声不住,但眼看汴梁城墙已在身后成了矮矮的
一道屏障,人烟也肉眼可见地稀薄了下来。以至于到黄昏,我们来到六十多里外
的一座小村落时,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人。与
之交谈了几句后,发现年轻人都因为害怕战火蔓延,躲进城了,只剩下几个这些
不愿走或者走不了的老人。
「贼军真打到这儿来了也没咋地,反正俺也没几天好活了。」其中一个耳聋
眼花的老者如是说道,这种感想似乎是几个留下来的老人的共识。
「孙兄,离濮阳还有几天脚程,今晚咱们总能在这里歇歇吧?」孙倩在为数
不多的一家内里亮着灯光的屋子外,话里有话地对唐禹仁询问道。
唐禹仁点头道:「可以。不过明晚开始就不行了,你们要做好准备。」
之前与我们交谈的老汉很热情地让我们在他隔壁儿子家的屋子里借住,我们
顺便还从他那儿买了些熟食就着干粮吃。
由于白天被禁止吃饭,又赶了一整天的路,此时我们已饿得饥肠辘辘了。我
对身旁一整天都显得格外安静的梁清漓说道:「还好吧,不算太累吧?」
她微微笑道:「夫君不用担心,奴家好得很呢。」
吃饱饭了,并且仍然在一个相对平和安全的地方入夜,众人的谈性也起来了。
江湖儿女,除了各自武功修行之外,谈得最多的便是四方游历的见闻。
孙倩与景伊不知不觉也坐到梁清漓身边来。聊了一阵后,孙倩很直截了当地
问道:「苏芮,你当初是如何跟花间派扯上关系的?她们虽然无处不在,但也可
神秘了,我只听派里的师叔们提过。」
梁清漓简略地描述了一下「苏芮」这个身份的经历;虽然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但她与林夏妍的关系最好还是保持秘密。
景伊听了后,也忍不住插嘴道:「这次潜伏需要你和张沛深入敌方巢穴,你
不担心花间派的人怀疑你的身份么?」
在房间另一边的宋钊插嘴道:「不至于。如今花间派在被叛军攻下的城池里
作风一改往常的低调和隐秘,变得相当公开了。而且因为门派武功的风格,她们
也不怕有人想混进去;若要修得云雨花露诀或者牝牡玄功,必须要有门派钦定或
者认可的双修对象,并且必须吸收进青莲力士的队列。哪怕是安插细作进去,这
么一趟下来也损失相当大。」
孙倩若有所思地说道:「花间派的武功么……也不知她们的离情剑法、梅花
剑诀比起藏剑宫的剑法如何。苏芮,你可学过?」
梁清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奴家是学过离情剑法,但从未与敌厮杀过,
不比师姐剑法娴熟。」
秦喜这时也问道:「藏剑宫的剑法独步天下,不知路师妹学的是哪一部?」
化名路小玖的孙倩自傲地说道:「我拜入的是截道殿,学的三十六路流云刺,
算得上一流剑法。」
「流云刺至快至灵,疾如风,轻如云,据说练到上乘地步,留神忘形,聚散
无形如云雾,无从预判,无从招架,剑起剑落不动声色,确实是一等一的剑法。」
秦喜点头称赞。
藏剑宫派内分六宫殿,每殿传承的剑法和特色各有不同。比如九曲殿是其中
最注重招式变化,以繁入技的一派,截道殿则是注重剑势意境,意在招前的一派。
「曹兄的霹雳六阳刀也久闻大名啊。我在西凉时便听闻新一代的玄蛟卫里,
曹兄的刀法是排得上前三的。」
「虚名而已,当不得真的……」
话匣子被打开后,大家都放松了不少,连话不多的真守和宋钊也颇有兴趣地
参与了进来一起讨论武功和见闻。
我对始终安静地在观察众人的唐禹仁问道:「我们这行人里,你看谁身手最
好?」
唐禹仁淡淡说道:「吕薇练的是太清道的玄霄玉鉴,气息悠长,功力最深。
曹柏的霹雳六阳刀法当属在场所有人里刀剑造诣最深的,若未受内伤,我用
上覆海针都略有不如,可惜他受了重伤后不如以往。要说综合战力,估计还是姚
景深。
他的断崖刀法比曹柏逊色一筹,但内功精纯,而且常年作为玄蛟卫出任务,
经验丰富,离二流战力也不远了。路小玖虽是藏剑宫弟子,反而排不上前三,跟
王勤(真守)相似,招式学会了精髓,但经验和火候尚浅。」
我和梁清漓都了然地点了点头,宋钊的武功看来也不容小觑。
「孙兄觉得这行我们会用得上这些武功套路么?感觉我们要是开打,这身伪
装就作废了啊。」
唐禹仁眯了眯眼道:「难说。这次任务以隐藏身份为重。真要出现这种情况
了,怕会是万分凶险的危境。那时候凭我们的武功,也难说到底能否逃出生天。」
我和梁清漓对视了一眼,均是有些担忧。濮阳,现在的濮阳,又是个什么样
的情形呢?